当然,选择上海还有一个原因顾子明没有给胡八荣交底,那就是此地的群众基础甚好。
此地民间商业气氛浓厚,故而升斗小民也敢与巨室大宦叫板,万历四十三年,闲居在家的翰林董其昌之子董祖和、董祖常因佃田之事强占民女,后董氏又因监考与人生出龃龉。结果第二年春天便有被揭帖与说书人煽动起来的乡民围攻董府,董府和董家别业书楼全被付之一炬,时人谓之民抄董宦。事后董其昌在苏州、镇江等地避难了半年多,据说是去年才堪堪回去的。此事的是否曲直先不去管,单说董其昌好歹还是太子师,若是换在贵州绝对是说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毕竟就算王星平这个小小千户也有足够的官威,但在江南情况却并非如此。
说来这经济自由带来的变化果然非一般穷乡僻壤可比,不过这对元老院而言却是好事,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更便于情报机构的工作,也更便于舆论的操作和组织的发展。
大运河从杭州出去在石塘湾便会分作两条,一条往东北过嘉兴府经水道进入华亭县境,这便是胡八荣要走的一条,而王星平则是径直过吴江到苏州,然后一路北上过山东、北直隶最终抵达京师。
胡八荣说话依然是拘拘束束的样子,与他的表情一般无二,但他方才话中意味却别有不同,张宗子是张汝霖的孙子,名岱,宗子是他的表字。其人自幼工于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兼入世之学颇深,最喜的都是吃喝玩乐之学,其行事更是多有引领风气之先的意思。
王星平离开贵阳时,张汝霖尚在主持贵州乡试,自然不在山阴县的家中。而张汝霖的长子也即是张岱的生父张耀芳如今在鲁藩任官,长居山东。二叔张联芳在京备考,故而家中除了张岱就只有几个年龄相仿佛的叔叔,最后还是他来接待的王星平一行。
“不过也可惜了他们都没有来,倒便宜了我们的肚子,就权当来打秋风了。”王星平说着笑了起来。
张家三代世宦,张岱的享用更是非同一般,自幼的锦衣玉食,据说还是受他大父也即是张汝霖的熏陶,对于声色饮食尤其讲究,王星平今日去拜访打着肃之先生的名号自然得到了好一番招待。中午吃蟹,配着本地有名的余孝贞酒坊竹叶青,不过王星平还是头次见过如此折腾的,为了这蟹好吃居然是分了几次去蒸,以便每次上来都是新鲜做得,至于味道有何不同反正他是没能吃得出来。席间所用果品也是绍兴有名的樊江陈氏橘,只是如今都入冬了,别处橘子早已下市,只有张家的橘子是用金城稻草和燥松毛铺好收在黄砂大缸中,十日一换新,足可放上数月,这法子还是张岱早死的四叔张烨芳所用,等到了用过饭后他便推脱了张家家养戏班的消遣出来想要单独走走,连仆役上来解腻的平水日铸茶都没喝上一口。
绍兴城中,一条府河入植利门而出昌安门纵贯南北,将小小的府城一分为二,河东归会稽县辖下,而河西则是山阴县的地界,张家状元第就在河西。府河之上皆以石桥相连,但王星平并无兴趣过河,而是与胡八荣一行先往城南兜了一圈然后折向西北出了迎恩门,径直往柯桥市而去,他打听得明白,这绍兴周边山阴、会稽两县总共有十九个市镇,虽然平日都算热闹,但也有个时令划分,类似大集比之寻常时节就要繁荣许多。
如西南面的漓渚市和东边樊江市的岳爷会都是在每年三月十八,更北面安昌市的元帅会则是在四月十一,曹娥市的娘娘会五月中也办过了,只有西北边柯桥市的城隍会是九月十二开始,如今正好到了尾声。
从迎恩门出去行不数里便渐渐喧腾起来,此时天已放晴,沿途便有不少小贩出来兜售各色手工。那张家戏班的戏虽然听不见了,但这街面上的卖艺之人却三五成群并不见少。时值农闲,本地艺人也分在各处杂耍卖唱寻些生计,什么平湖调、目连戏、余姚腔、弋阳腔,咿咿呀呀好不热闹,虽不及张家戏班的昆山腔听着雅致,但市井之中却更有一番情趣。更有说书卖艺的也在其中,柯山寺周边化缘的僧道更是时不时就能见到几个。
胡八荣一路向王星平介绍此地风俗,他老家绩溪也算邻省,故而此地风俗一样谙熟,王星平时而点头时而与他低语几句发声笑,而对这沿途河泊上建于成化年间用以调节水量的扁佗水闸尤有兴趣。虽然柯桥是以酿酒闻名,但时逢大集,来自周边的物产却并不单一,从曹娥贩精盐来的商贩,还有从枫桥、三界两镇贩鹿鸣纸注:一种锡箔竹纸,绍兴本地特产,多用做礼佛祭祀的货郎是不是就从身边经过。
一行不觉之间已是行出了数里,正到了坊市密集之处,王星平环顾左右一番后便径自朝着一家书坊而去,小六与丁艺赶紧跟了上去。
绍兴本地书坊不少,藏书之人更是遍及官府民间,故而纸品印刷也俱是一流,之前街市上所见鹿鸣纸虽只是祭祀之用,但品质也可见一斑。
集市虽然热闹,但书坊却相对清净,见一次来了这四位客人,显见得是有些身份的,掌柜赶紧出来招呼。
“几位客官是要看经书还是杂书?”
“寻几本杂书看看。”王星平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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