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幽薄唇紧抿,朝着鼓声行去。
陆蜻蛉示意宫女们都退下,也跟了上去。
重华宫内一切如旧,铭幽四下张望,并不见端妃,循着鼓声而去,方才在重重帷幕之后找到坐在地上敲小鼓的端妃。
端妃的衣饰妆容一如从前,不知是宫人们知晓铭幽要来而刻意为之,还是真的一直如此。
“母亲,怎么坐在地上?”铭幽蹲下、身看着母亲道。
说着便要扶端妃起身,端妃却赖着不起。
陆蜻蛉一边唤着“母亲”,一边上前帮忙。端妃耍起赖来,气力奇大,两个人竟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坐在地上。
端妃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小鼓上,铭幽不停唤着“母亲”,她却恍若未闻,呆滞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手中的小鼓。
“母亲,”铭幽不由湿了眼眶,伸手覆上小鼓,“我是铭幽,您看看我。儿子求你,看看儿子。”
小鼓被铭幽遮挡,无法敲打,端妃这才不满的抬头看向儿子,呆滞的眼神在看到铭幽的刹那忽然亮了一亮,惊喜道:“陛下!”说着便紧抱住铭幽的脖子,“陛下您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们骗我,他们说你死了,你怎么会死!”忽然想到什么,又松开手,望着他身后道,“成蛟呢?我们的儿子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不是说,不是说你们在一起吗,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为什么?”
边说边四处张望,不见成蛟,只看到铭幽身后的陆蜻蛉。不知端妃把她当成了谁,忽然跳起来,挥手打向蜻蛉,“你是哪里来的妖精?陛下回来了,却不带我的儿子回来,一定是你,一定是你迷惑陛下,离间他们父子……”
陆蜻蛉避让不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铭幽拦住母亲,对她道:“你先出去。”
陆蜻蛉赶忙离开宫房。
“母亲,”铭幽拉着母亲坐到椅子上,安抚道,“她已经走了。她走了。”
端妃这才安静下来,刚才用力太过,自己的手也打得生疼,端妃鼓着腮帮子给自己的手吹凉风。
“母亲,我是铭幽。”待得母亲变得平静,铭幽跪在身前道,“铭幽,您的长子,您不记得了吗?”
“铭幽?铭幽?”端妃抚着手掌,喃喃重复,念了几遍之后,忽然哭道,“铭幽他死了,他死了!”
“母亲,我就是铭幽,我没死,我就在这儿。”铭幽抓住母亲的手道。
“你不是。铭幽他死了,我的铭幽死了!”端妃的双手忽然颤抖不止,“是我,是我亲手下的毒,是我把他给毒死了!”
这个秘密即便他早已知晓,但是,当真正面对面从母亲跟前听到时,心内仍是痛苦难当。
如果不是当年,母亲为求自保给他下毒,他怎会年复一年的被“病痛”折磨,他与母亲又怎会隔阂至此?当年少的他无意中从母亲与延煜的对话里听到此事时,心底的愤懑与痛恨,这么多年来一直难以消散如今,听到母亲亲口承认,却不再有一丝愤怒,有的,只是满心的苦痛。
太后进入重华宫内,便见到端妃怀抱一只花瓶坐在地上,嘴里正轻声哼着一支童谣。
听完重华宫的宫女汇报铭幽母子相见的情景,太后突然有了来看看端妃的兴致。不想,她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
缓步行至端妃跟前,笑道:“妹妹在唱什么?怎么抱着只花瓶唱歌?花瓶太硬,别膈着了。”转头对一旁的宫女道,“去拿枕头来把花瓶换下。”
宫女答应着从内室拿出一只软枕,走上前去想换下端妃怀里的花瓶,端妃却将花瓶死死抱住,还用脚不停踢打宫女。
太后拿过宫女手中的软枕,示意宫人全部退出,方才纡尊降贵的蹲下来与端妃面对面道:“哀家可是为了妹妹好。”
端妃啐道:“你这个老妖怪,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害了延煜,现在又来害我!”说着把怀中的花瓶紧了紧,“你别想把他抢走!”
太后紧盯着花瓶道:“你说这花瓶是延煜?”说完,忽然想起,延煜的骨灰最初就是被端妃存放在花瓶里的。
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太后将目光重新投向端妃。真的疯了,又怎会记得延煜的骨灰放在花瓶里?太后试探道:“妹妹,还记得你给铭幽吃的药吗?”特地在此处停下,端妃却仍是抱着花瓶轻轻摇晃,“那药是延煜给你的吧。可你知道他的药又是从哪里来的吗?是哀家给他的。”
端妃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话全无反应。
太后仔细观察了她很久,实在看不出问题,只好作罢。提到延煜,刚才的好心情转眼变得索然,站起身准备离开,忽听身后的端妃轻声道:“延煜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心里始终有她,她哪里配了!”
话语入耳,如遭电击。太后倏然转身,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端妃却只望着怀中的花瓶,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
太后疾步上前,揪住端妃衣襟迫她站起身,重复问题:“你刚才说什么?”
端妃呆滞的回望她,不发一言。
“我在问你!”太后紧逼不放,却得不到对方一丝回应,气急之下,将她朝后狠狠一推,端妃撞到圆柱上,疼得呲牙咧嘴,这才出声道:“呸,老巫婆!老巫婆……”一连骂了好几个老巫婆,随即跌坐在地,痛哭流涕,边哭还边骂“老巫婆”,耍泼撒赖,全然一个疯妇人的样子。
太后看着那只跌落在地的花瓶,想到自己房中装着延煜骨灰的青瓷坛,心里一阵酸楚,喃喃道:“如果不是他投靠了你,我又怎会杀他。”
她一直记得延煜被哥哥第一次带回府里的情形,那时的他才不过十二、三岁,却已是生得俊美非常,他跟在她身后,怯怯的唤她“小姐”无论是她欺负他,还是在外人面前维护了他,他总是红着脸向她道谢。如果就那样一直过下去,不长大该有多好。
但是,时光总是很快流逝,一切都悄然变换。她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注定不能嫁与己不配之人。她记得,她终于鼓足勇气,想对他坦白,想与他私奔逃走,他却突然消失不见,再见他时,他已是为人所不齿的宣宗皇帝的男宠,而她则是宣宗的儿媳。
少女的所有美好幻想与回忆,在那一刻戛然而止。那句准备问他的话,从此深埋心底三十余载,无论是之后他们的合作还是反目,她都不敢问出口。
她想问:“你可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瞬?”
月华如水,花香四溢。
铭幽与前来拜访的轩辕靖于后院凉亭中宴饮。席间,铭幽招来府中豢养的舞姬助兴,两人喝到兴起,铭幽竟不顾身份起身加入舞姬中与其共舞,连向来循规蹈矩的轩辕靖也拉了一名姿容艳丽的舞姬坐到身畔为自己斟酒夹菜。
轩辕靖刚被朝廷调任为卫尉,掌管宫门近卫军。婚后的轩辕靖变了很多,坊间传言,太后的这位侄孙女悍且妒,夫妻二人时常为她的捕风捉影爆发激烈争吵,吵到最后,轩辕靖已然厌烦回家,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两夫妻颇有些像铭幽与曹锦瑟的翻版,不同的是,曹锦瑟还有陆蜻蛉压制着,无论怎么闹也翻不出天去。
这位牟家小姐可就没人管得了了,把轩辕靖闹得不胜其烦不说,眼见哭闹跟踪甚至捉奸都止不住轩辕靖的进一步堕落,干脆一状告到太后跟前,请出太后为其做主。在太后与皇帝的干预下,轩辕靖总算是收敛了许多,却对洋洋自得并不停在他跟前炫耀牟家权势的妻子愈发厌恶。
及至铭幽奉召入京,轩辕靖与铭幽从前并不算太亲近,如今倒是三天两头的往他府上跑,不为别的,只为在他府上可以得到些许的放松。
一曲舞毕,铭幽大汗淋漓的坐下就着舞姬的柔荑喝下一杯酒水,正要开口说话,一名小太监快步入内,躬身道:“禀王爷,府外有位自称姓青的姑娘求见王爷。”
“啪”,轩辕靖手中的筷子配合着太监的话语掉落在地。
铭幽转头看了眼轩辕靖,想了想道:“请她过来。”说完,挥手让所有舞姬与乐师都退了出去。
“是……我认识的那个青姑娘吗?”轩辕靖忍不住问道。
“是。”铭幽轻摇折扇,含笑道,“就是鸾。”
听他直呼其名,轩辕靖心里小小的不爽了一下,“没想到皇叔与鸾已密切到可以直呼其名了。”
“鸾已别无依傍。孤想做她的依靠,照顾她一生。”知道鸾心里其实一直没能将轩辕靖彻底放下,铭幽忍不住想刺激他。
成功被他给刺激到,轩辕靖心里五味杂陈,低声道:“那,要我回避吗?”
他太清楚铭幽的做派,很担心自己一会儿会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亲密场景。
“为何要回避?”铭幽淡笑道,“你们也算得上是旧识,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正说着,风尘仆仆的鸾跟在小太监身后走进了凉亭。
意外瞧见轩辕靖也在此处,鸾愣了愣,随即对铭幽道:“王爷,我……”
铭幽在她开口之初,便起身上前,伸手拂去她脸颊上被汗水黏住的发丝,截断她的话,柔声道:“回来就好。”
他的语气带着宠溺,像是面对着闹脾气出走的情人,而不是一个准确说来与他并无亲密关系的人。
轩辕靖呆呆望着鸾,他多希望此刻站在她跟前为她拂去发丝的是自己,但这个希望永远只能是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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