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堂堂的大汉宗正刘德,居然就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了张安世的马车前面,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拜礼。
“路叔,你这又是为何?”张安世有些慌乱地说道,以至于都忘记要去将对方扶起来了。
对刘德,张安世怨归怨,但是他担不起这个大礼。
“我这一拜,一是为了对令妹之事赔罪,虽然我出自公心,但仍然觉得有愧于子儒,事出紧急,还望子儒恕罪。”
“如果子儒不计前嫌,那么从今夜开始,令妹就是家妹,不管你张氏一族在宫中遇到何种难事,我刘德都将尽绵薄之力,为张氏一族护航。”
刘德平时在朝堂上的为人,张安世是明白的——言必行,行必果。
这個连霍光都不惧的宗正是一块响当当的硬骨头,此刻竟然愿意张安君的事情下拜,已经表现出足够的歉意和诚意了。
再加上最后的“保证”,份量更重。
张安世心中的那一点怨气其实本就不多,被刘德这一拜和一说,很快就硝烟云散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百般踌躇地说道:“路叔,你且起来吧,你我之前的误会一笔勾销,我等如此这般模样,被旁人看到了更容易节外生枝。”
刘德这才终于站了起来。
他朝前走了两步以后,才接着说道:“这一拜还有第二个用意,就是希望子儒莫忘了那一日你与我说过的话。”
张安世背手而立,看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
那一日,自己在书房里说过的话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那么今日陛下所说之事,子儒认为是有人要行不轨之事,还是有人挑唆天子动摇大汉根基呢?”
张安世知道刘德的用意是什么——提醒他要对天子忠诚,不可首鼠两端。
“路叔,你是大汉的忠臣,我也不是大汉的奸臣,那日与你在府中所说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张安世正色说道。
“子儒当真?”
“路叔若要再这般问下去,你我恐怕就真的要形同陌路了。”张安世答道,似乎又有一些愠怒。
但是,张安世倒也不怪刘德,谁让自己在过往这些年始终都小心谨慎,以至于让不少人误以为自己也是霍党中的一员呢。
“好好好,子儒高义,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再向子儒赔罪。”刘德连忙安抚道。
张安世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路叔对我有疑虑,我也不再多言,子曰:听其言而观其行。这几日就可以见分晓,路叔到时候自然会看到我的心迹。”
到此为止,两人当下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了,两边的驭手也各自回来了,抬手行礼之后,张安世率先上车,在秋风的护送下,朝着戚里的方向驶去。
刘德站在原地,目送对方逐渐融入黑暗,更是任凭凌冽的寒意擦脸而过。
他没有任何的畏缩,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惬意。
这几个月来,天子经历了许多,刘德这样的臣子又何尝经历得少呢?
几个月之前,刘德还要举荐广陵王刘胥承续大统,而现在却成了“昌邑王”的助力,更要参与到削霍的“阴谋”当中。
楚元王一脉,是会继续彪炳大汉,还是会身死族灭。
就在此一举了。
纵然危险万分,但是刘德绝不退缩。
只要大汉还姓刘,那么刘氏宗亲自然要维护天子的利益——不只是为了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更为了自己的利益。
大汉亡了,外戚还是外戚,但是宗亲就不是宗亲了。
今日,天子和他们在温室殿里谋划的是一件大事,只有他一个宗正是不行的,更要有其他宗亲共同参与其中。
各司其职,联络宗亲自然就成了他的任务。
奋力一击,也不过如此了。
“走,立刻回府!”刘德上车之后,立刻说道。
“诺!”
这几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长安城里有威望的宗亲不少,刘德要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完全站在天子这边。
当然,还不能将天子牵扯进来,但是用刘德自己的威望就足够有说服力了。
就这样,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慢慢地驶出了逼仄的官道,融入到了黑暗当中。
在大汉帝国的这块巨大的棋盘上,天子下出了进攻的那一手。
……
夜很长,但是终究是会过去的,两个时辰之后,光明和阳光再次重新降临长安城。
因为一夜的秋风,长安城比之前几日更冷了许多,冬天的脚步正越来越近。
温室殿里,仅仅睡了两个时辰的刘贺已经起来了,他梳洗干净,用过早膳之后,立刻就派人从门下寺里把韦玄成叫来了。
韦玄成昨夜子时过后才离开未央宫,今日卯时就又来门下寺主事了,所以几乎是一夜未眠,操劳过度让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庞都有一丝的浮肿。
但是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
昨夜,是他第一次知道天子的想法,自然心情有些澎湃。
对于他来说,从他接受天子征调,来当这门下寺的长史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选择站队的机会了——他必须毫无保留地跟天子站在一道。
温室殿外,韦玄成看到天子正在案上写着什么,所以未曾进去,而是一直恭敬地站在门外。
在这等待中的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韦玄成想起了昨夜回府之后,与他的父亲大鸿胪韦贤相谈的一幕幕。
昨日午后,当韦玄成接到戴宗送出来的口谕之后,特意离宫回了一趟家,将天子也深夜召见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的父亲韦贤。
韦贤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等韦玄成回来之后,父子二人再深谈。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夜。
当韦玄成回府之后,整个韦宅已经只闻鸡犬之声,再无人言动静了。
韦氏父子二人在小书房里相见,在一盏孤灯之下,对坐而谈。
韦贤也是儒生出身,自幼就跟随大儒江公学《鲁诗》,后来因为孝昭皇帝喜欢《诗经》,韦贤被天子诏进宫中讲论经意,所以也被先帝尊为老师。
韦贤是老来得子,所以韦玄成不到三十五,其弟韦宏不过三十,而韦贤今年已经是六十有五了。
“父亲,县官今夜将我等诏去,与我等谈了一件大事。”
韦玄成不敢在父亲面前卖弄关节,所以不等韦贤往下问,他就将今夜在温室殿中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连带血书诏也一同讲了。
韦贤听完,默然不语,那浑浊的眼神久久才转动了一下,用略微苍凉的言语说道:“未曾想到,县官竟然有如此大志。”
“父亲,在温室殿时,我也在血书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未曾与父亲商议,这是儿子鲁莽了。”韦玄成说道。
“你是觉得我会阻拦你吗,又或者会让你去向大将军出首?”韦贤问道。
韦玄成没有说话,用沉默已经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韦贤也不以韦玄成的态度为忤。
一个人的选择,不代表一族的选择——个人生死,与世家大族的延续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那我且来问你,如果我明日要去向大将军出首此事,被你所知,你会做何选择。”韦贤的眼中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玩味。
沉默片刻之后,韦玄成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儿子今夜就会做出大不孝之事,待给县官尽忠之后,再自刎谢罪。”
韦贤没有生气,脸上的肃穆反而变成了欣慰,接着微微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你有这个决心,为父也就放心了,你按照心中所想,放手去做即可,韦氏一族,与你共同进退,与县官共同进退。”
“诺!”
就在韦玄成想到此处的时候,天子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带了回来。
“韦卿,进来吧。”
“诺!”
刘贺今天特意将韦玄成叫来,是有好几件事情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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