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番折腾,杨小红觉也睡不塌实,迷迷糊糊到天亮,以至忘记做早饭。等听到外面大门蓬一声,这才惊醒——女儿上班去了。
当下她也顾不得梳洗,只用手把头发拢了拢,提包追出去。
四川夏天的早晨天亮得早,这才八点,大街上已满是忙碌的人影车流,成都的喧嚣扑面而来。杨小红在老家农业县的一个小镇长大,人到中年才和丈夫来到这里,她爱死了这里的大都市气息。
女儿在高新区上班,每天要从机投坐大约一小时公交车过去。现在城市中心逐步南移,高新区那边已经成了最繁华的地带,当然房价也是这里的两倍。许多打工人白天在那边上班,晚上才回老城,通勤时间长,挺累的。
还好杨小红跑得快,远远就看到章喜悦上了一辆巴士。她便扔了张钞票给旁边早点摊,端了一盒豆腐脑跟上去。
此刻正值早高峰,车内挤的离谱,座位是想都别想的。她个子矮,体重轻,被四周龙精虎猛的三十五岁以下码农IT男一挤,就两脚离地,悬在半空。
心中不禁骇然:这上个班还跟打仗一样……也对,好歹是一两万块的工资,不拼命不行。
想起女儿章喜悦每月两万块的收入,她心中暗自骄傲。又想:当年我跟章建设那老不死的开店,风里来雨里去,每晚九点关门,也就赚这个数。这娃倒是行市,如今按揭还有老章的药费都靠她,娃娃已经成家里的顶梁柱,不枉我养了二十多年。
“太臭了!”身旁边有一女人就翻着白眼:“空调车,密闭空间,还吃这么大味儿的早点,有没有公德?”
杨小红也翻了个白眼;“四川人不吃麻辣吃什么,你外地弯脚杆吧。”弯脚杆是本地土著对进城务工农民的蔑称。
女人冷哼着看了她一眼:“看你打扮得这么寒酸,地方上来的吧?大早上的吃豆腐脑,还吧唧嘴,没素质,谁弯脚杆还说不定呢!”
杨小红家庭妇女一個,平时不打扮,打扮了也没人看。身上的衣服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三人,看起来挺朴素。见被人轻视,恼了,极大地不服:“谁规定大早上的就不能吃豆腐脑,老娘可是正宗五城区户口。呶,你看我胸口挂的什么,老年公交卡,本地人才有的。”
女子:“成都户口了不起啊,有老年公交卡了不起啊!大妈,这么早出门,是要去哪个菜市场买菜,还是去超市领鸡蛋,为了贪一点小便宜和我们挤也不怕挤坏您老?”
“谁去领鸡蛋了,你给我说清楚了。”杨小红气得老脸发紫,正要爆发,巴士一个急刹,汽车到站。
她身体失去平衡,手中豆腐脑扣到旁边小伙子的脑壳上。
小伙子惊叫:“我的发型,我花了两万块办的卡。”
都什么时候,你还想着自己发型?众人大笑。车门开了,杨小红叫声“不好”仗着个子小,敏捷地从人缝钻出去,逃离犯罪现场。
她知道今天自己这个祸闯得不小,搞不好还得赔钱。现在剪个脑壳可不便宜,上个月章喜悦去做头发,就花了一千多块,气得她差点吐血——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践的。
刚跑不几步,就看到女儿神情古怪地挡在她面前:“妈,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还跟我上同一辆车,为什么不说一声?”
还好公交车已经出发,那小伙子也没追来,杨小红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听说这边有个菜市场的菜新鲜又便宜,我一直打算过来看看。你一个劲在前面挤,人那么多,喊都喊不答应。”
章喜悦:“菜市场哪里都有,跑这么远干什么,都一个小时公共汽车,你年纪也不小,车上人那么多,真挤坏了我还得服侍你,你这不是给儿女添麻烦吗?”
杨小红不悦:“你做孩子的照顾老人不应该吗?”
“老人,有你这样的老人吗,刚才在车上年轻人都挤不过伱,还把豆腐脑扣人脑袋上。”
想起刚才那小伙子的狼狈模样,母女俩都扑哧一声。
章喜悦:“我要迟到了。”
“快去,快去。”杨小红挥了挥手,目送女儿走进了一栋大厦,心道:“原来幺女就在这里面上班,好高的楼,公司果然实力雄厚。”
章喜悦就职的公司叫川云网络技术有限公司,从事互联网信息、公益、金融服务、乃是川内同行业的标杆。大厦矗立在高新区黄金地段,整体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金光灿烂,闪瞎人狗眼。在这样的大厂上班,站在天台上,吹着夏季小风,俯瞰世界,不禁让人产生屹立世界顶端,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
她大学毕业校招后到这里上班,从天真萌新一路成长为P5。收入在大成都的打工人中也算可以。没错,她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码农,程序媛。
在她看来,P5还不够,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少年心事当拿云。年轻人,谁没有个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理想?
呸呸呸,我可是女生诶,自然是迎娶高富帅呐。
然而,刚建好总部大厦,互联网寒冬降临。大老板造楼花消实在太大,前一段时间又盲目扩张,搞得资金链紧张,公司的日子顿时难过。员工的薪水福利一砍再砍,直到再砍下去将触犯劳动法,就开始砍人。
章喜悦部门在大厦十三楼,十三这个数字颇不吉利。码农这职业在人力市场上不具备不可替代性,且工资又高,一到三十五岁因为知识断层,很容易就被淘汰,纯粹就是吃青春饭。
裁员的风声一传来,大伙儿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成为HR的目标。
她进了大开间,却见十多人都埋头在键盘上敲着什么,劈啪声响成一片。
码农这工作其实挺轻松的,按照大家开玩笑的说法,程序员的一个工作日中,百分之六十是在摸鱼,百分之三十在刷新闻网页网购,只百分之十时间在敲代码。
同事们每天上班,都会懒洋洋划水,划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写上几行,把当日的工作干完,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像今天这般大干快上,还是头一回,办公室空气顿时紧张。往日的谈笑风生也看不见,只剩忐忑不安——裁员不可避免,就看裁多少,裁谁?据小道消息说,这次公司减员增效的比例是一成,也就是本部门有一到两人要走,时间就在今明两日。——反正现在表面上得做出一副努力工作的模样。
章同学平时是个开朗的人,话多,但大家明显没有心思和她说话。
这种压抑的气氛令人难受,整整一天都没人说话,嘴巴都闭酸了。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四点三十,准备下班。同事们这才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声,总算又混了八小时没被叫去谈话。
看到大家的表情,章喜悦感到好笑,心道,怎么样,感觉有一柄达摩克力斯剑挂到头上,这滋味不好受吧?谁叫你们摸鱼,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对于裁员这事小章同学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大学就是优等生,技术好,在部门也做成过几个项目,算是骨干。而且,她今年才二十八岁,能加班,知识结构还能跟上时代,怎么也能再熬几年夜,在这个岗位上坚持到青春流逝。
倒是那几位三十出头的大哥有点危险了。
她收拾好东西,正要走,电话响了,是HR打来的。
章喜悦心中咯噔:这不科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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