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红二十岁跟了章建设,虽然小镇妹子车间女工免不了泼辣,可内心中她还是很崇拜丈夫的。两人在一起将近三十年,打过闹过,但每遇到大事,她对丈夫都是言听计从。
章建设就是这家的顶梁柱,如今,这根柱子被虫蛀了,要倒了。
杨小红泪流满面地漫骂:“喜悦,这三十年来,我对你爸可是巴心巴肝。当初他有什么啊,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的混混。他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没房租没进货的钱,是我把所有工资都拿出来支持,自己一天三顿都是馒头稀饭。后来生意上路了,缺店员,我辞职去帮他,一分钱薪水不要白干。”
“我每天从早干到晚,到晚上九店了,还得清货理货。六个门市啊,多大的工作量,不到十二点完不了,我完全没有个人生活,整个人都围着你爸转。到晚上,还得陪他睡觉,给他生孩子,我牺牲太大了。是是是,你爸爸后来是赚了不少钱,可我呢,我又享受到多少?店里的衣服多好看啊,我也是女人,我也想穿。但一想,卖一件衣服也就十块二十块的赚,我穿了,一进一出损失多大呀。”
“想当年,我在厂里的时候也是个美女,追求我的人多了,包括我们厂子家的儿子。可我都不肯,我就认准了你爹,喜欢一個人没道理的。现在想起来,如果我嫁了厂长的儿子,生活怕是另外一种摸样。就算嫁我们车间的电工,他在外面忙碌赚钱,我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也会很幸福。”
“我现在都四十多岁了,一生都围着你爹转,一辈子都在配合他。可他呢,他却出轨,去和外面的狐狸精抱在一起,还那么紧。什么美美,美什么呀,哪点比我美。恶心,太恶心了。喜悦,刚才我连杀人的心都有,我想杀了章建设这头畜生。”
杨小红哭得佝偻着腰,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
在章喜悦心目中,母亲一直是个风风火火的人,骂人的时候高亢有力,说起八卦眉飞色舞,走起路来带风。但今天的她面容枯槁,身形脆弱,仿佛推一把就会倒地不起。
她老了。
剽悍泼辣的母亲也老了,也脆弱。
章喜悦一时悲从中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妈,别这样,别这样?爸就是在外面胡闹,不算出轨。他身体不好,你不要跟他闹,我是你才女儿也是爸的女儿,你们任何一个出事,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杀了他,我现在就回家去提菜刀。”
章喜悦的眼泪不住落到母亲头上:“妈,你难受我也难受。刚才卢波打电话给我了,说你去找过他。是,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大经理,我每个月只有五千块,我是被人发配去金色时代的,我最近遇到很多事,感觉承受不了啦。太累了,心太累了。现在如果你和爸再出事,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浑身都在哆嗦,哭得梨花带雨:“妈,求求伱,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
“我可怜的幺女啊,幺幺,妈的乖幺女!”杨小红崩溃,和女儿抱一起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看到丈夫章建设和那什么美美有说有笑出来,进了旁边一家西餐厅。
吃得不错,有牛排,有蛋糕,有布丁,有冰淇淋。
他可是个糖尿病人啊!
杨小红心丧若死,再没一丝力气。
回到家后,不片刻,章建设就回来,拉她进屋,问找卢波的事情怎么样了。那渣男是不是骗了喜悦的钱,退没有。
女儿章喜悦过得很苦,为了她,杨小红决定忍受。眼泪朝肚子里灌,打掉门牙和血吞:“找了,他不承认,我看到渣男就恶心,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我每天早出晚归,累了,不想管,反正就那么样吧。”
章建设风花雪月后也累,骂了几句,倒头睡得香甜。
杨小红也迷瞪了片刻,但现实却像闹钟,惊醒了同床的异梦。她坐在卫生间马桶上,想了很多。章建设这么乱来,她隐约明白了一些。老章前半生忙着创业,吃过很多苦。临到老人却破产,身体垮了。糖尿病很严重,生活没有质量,寿命估计比普通人短许多。他现在是遗憾年轻人没有享受生活,就放纵了,不要脸了。
可你也不能不理事,甚至给家人造成巨大麻烦吧?
家里统共才一万多快,你利用骗说要给建军看病,把前花消在砂砂舞上,你让二弟怎么办,让他等死吗?
还有这家里的按揭、饭钱,还有你老章的医药费怎么办?
靠喜悦每个月那五千块工作可能,咱们就是坐以待毙。不行,再不能这么活了,还是得赚钱。
生存的压力忽如高山大岳压到头上,让她窒息。这个时候,老章在外面的胡闹给她造成的伤害优先级得排在后面。
说到工作,杨小红忽然想起了肖听芷,急忙掏出电话。为了节约话费,她用的是视频。
电话那头肖听芷也在卫生间,脸上涂满了白色的膏。这东西杨小红以前看女儿抹过,当时还骂“涂得像鬼王。”
杨小红在成都也没认识什么人,肖听芷是她手机里寥寥可数的几个好友之一。她大约是实在太寂寞,时不时和肖姐聊上几句。
肖听芷现在是领导了,感觉自己日理万机,时间实在不够用,也挺烦这个老阿姨的。可她为人有心机,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敷衍。
杨小红上回在商场翻脸之后,肖姐清净了几天,不料这人又厚着脸皮视频。
肖听芷:“阿姨您好。”
杨小红仿佛忘记那天的事,咯咯一阵笑,又闲扯了半天,听肖姐语气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才说到正题:“听芷,那天你们办公室的那个美女不是跟你汇报说要请个保洁吗,你还问我去不去你那里上班,现在请到人没有?”
“现在不好请人,我工作也忙,也没时间亲自去做。”肖听芷说:“怎么,阿姨想去我那里上班,你不是说喜悦爸爸以前是老板,悦悦现在又是领导,就你们家这条件,去打烂零工,丢不起这个人吗?”
这已经是挖苦了,但杨小红却不觉得尴尬:“听芷,我不是跟你说过喜悦和卢波旧情复燃,为了隔开他们,我每天都跟着她上下班。我想啊,干脆到你们公司上班得了,不正好二十四小时监空。打零工又怎么了,现在报纸上新闻里,不都在说拆迁户开着宝马去扫大街吗?不为赚钱,就为找人说话。我是外地人,在成都也没朋友,一天到晚就看着我家老头,整个为他活,实在没有意思得很。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女人吧,得独立自强,不能依附男人。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走。如果整天围绕着丈夫和孩子围着锅碗瓢盆转,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人活着总得找到自己的意义吧?对了,你们公司真给保洁买养老保险,那我就去?”
肖听芷没想到杨小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冷笑,暗道:“你一个保洁阿姨,找什么人生意义,莫名其妙。还说不为钱,怎么问起养老保险,你不会连保险钱都掏不出来吧?”
她和章喜悦已经反目成仇,看杨小红急于就职,知道章家财务上肯定出了问题。落井下石的事情她不会做,但也不可能施予援手。
但杨小红脸皮实在太厚,拉拉杂杂说了半天。
肖听芷听得心中烦躁,道,再说再说吧,阿姨,已经很晚了,我要洗澡。
算是婉拒。
杨小红咯咯笑:“洗澡也可以视频聊天啊,大家都是女人,怕什么。”
这人实在没有人际关系的界限感,肖听芷强忍没有发作。
周一,章喜悦连早饭都没吃,早早地出了门,公司网店正在和一家婴儿奶瓶四川总经销谈合作事宜。奶瓶是个杂牌子,也不知道实力如何,她被领导派去调查,再顺便看看库存。
杨小红自然不知道这一点,她本打算在路上和女儿说去她们公司上班的事情,现在自然没有机会。想到女儿没有吃早饭,怕她饿着,慈祥的老母亲就在小区门口一家卖生煎包的铺子里买了一盒,挤上去金色时代的公交车。
到了公司,女儿章喜悦不在。
以前的她可是做惯了老板娘的人,从来都是在手下面前颐指气使,对于人情世不太明白。昨晚肖听芷敷衍的态度她当了真。就去找。
杨小红二十多年没上过班,哪里知道现在公司的道道,只听说肖听芷在办公室,便推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周一语今天来得早,家中老娘是个不会做家务的,早上都是一片冷面包加一颗白水煮蛋了事。他一连吃了半个月妈妈的爱心早餐,早腻味了,便拒绝。到办公室后,实在饿得顶不住,便拿了盒无糖全麦饼干喀嚓喀嚓地咬,好象咬锯末,味道自然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一抬眼看到杨小红,不认识,就疑惑地问:“大姐,请问你找谁?”
杨小红:“我是肖听芷肖主任请来做保洁的,她怎么不在办公室,你是谁?”
周一语点头:“原来是保结大姐,可算来了。我叫周一语,肖听芷现在应该在财务室,你去找他吧。”
“原来肖主任不在啊,你应该是他手下吧。“杨小红却不走,好奇地打量起他来。
周一语愕然:“还有什么事?”
“大早上的就吃这个,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太不懂得将息,工作一忙起来,就饿上一顿。等到晚上,又是一大盆一大盆的眩。暴饮暴食,对身体伤害性极大。人嘛,一日三餐,得定时定量,得讲究。老人有一句话说得好,早上要吃好,中午要吃饱,晚上要吃少。你年纪轻轻,就吃饼干,一定是偷懒不肯做。得了胃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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