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晓乐终于找到了许伟,她担心了两天一夜,电话接通的时候,她内心积攒起来的愤怒全都变成了委屈。
欧晓乐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但最后还是只化成了一句话:“你在哪?”
许伟一如既往地话少。他语气平静,也没有丝毫要安慰欧晓乐或者向她道歉的意思。他潦草地给自己这两天的失联找了一个借口:在加班,任务很紧急,就把手机静音了。
对于这种说辞,欧晓乐当然不能接受,可她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思。许伟和她说:“加班之后,我妈身体不舒服,把我叫回家了。这两天我要在家里照顾她。”
欧晓乐的情绪被这句话牵引了。她顺着许伟的话头问:“啊?严重吗?我现在也过来,帮你照顾阿姨吧。”
许伟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她的善意。
许伟说:“不用了。我妈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血压高,我陪她去医院做个检查,给她做做饭。”
许伟没有撒谎。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家洗手间的马桶上。他的妈妈真的血压高了,真的打电话把儿子叫回了家。可他没有告诉欧晓乐的是,老妈血压高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在手机里无意中刷到了她的段子。
欧晓乐也并非真心要去伺候准婆婆。她就是觉得许伟的行为十分诡异。真要让她去,她还忙不过来呢。
一周有5个晚上都要去演出,时间已经排满了。尤暨躺在医院里,一句话都说不出,大夫有事全都找欧晓乐。更可气的是,尤暨拖欠了一个多月的房租,房东找到“乐起来”公司,公司把房东又推到医院……欧晓乐去医院看尤暨,病房床边上堆满了尤暨的衣物行李。
房东把尤暨撵了出来,还留下“祝福话”:“看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欠的房钱我也不要了。祝你长命百岁,不要死在这里。”尤暨同病房的病友偷偷告诉欧晓乐,房东走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的,一直在说自己把房租给尤暨真是晦气,差一点就成了凶宅。
欧晓乐看着这堆东西一筹莫展,查房的护士命令她赶紧清理。无奈之下,她只好把尤暨的东西一股脑地搬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欧晓乐打通许伟电话之前,她正在发愁,把尤暨这堆东西放在哪?听到许伟的声音,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追问,这两天许伟人在哪?为什么玩失踪?等到她想说尤暨行李事情的时候,许伟又说他妈妈病了。
这么一打岔,欧晓乐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她本来想征求许伟的意见,能不能让尤暨出院之后在他们家里住几天。
放下电话,许伟从洗手间走出来。许伟的妈妈尹红女士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儿子,把许伟看得直发毛。
尹红在家里也穿得整整齐齐。自从丈夫去世后,尹红就对自己的形象和举止产生了近乎偏执的严格要求。
她在繁华的市中心找了一家看上去最高档的理发店,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全新的发型。将原来的长发剪短,刚刚即肩。发型师用了眼下最时髦的烫染方式,把她的头发漂成了暗棕色,烫出了若有若无的卷曲。
尹红把许伟爸爸给自己买的那些鲜红色、明黄色的衣物全都送给了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把自己偏爱的黑色衣物也捐给了乡下。她重新置办了一批燕麦色、烟灰色系的服装。这是她从穿搭博主的短视频里学来的。
尹红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化妆。当然,这也是短视频的功劳。她学会了用隔离霜和防晒粉底液遮挡脸上的皱纹,也学会了用高领衫和阔腿裤掩盖自己日益发福的身体。
许伟在洗手间和卧室看到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分别是抹脸的、脖子的、手的、四肢的,还有滋润脚的。他以为母亲是要开始新的生活,要从妆容上焕然一新。尹红却告诉儿子:“不是!我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一个人也能活得更好。”
尹红在50出头的年纪守了寡。许伟的姑姑们明里暗里揶揄这个前嫂子,不出一年就要找个有退休金的老头子嫁了。
许家的长辈们都不太喜欢尹红。她嫁给许伟的爸爸时,刚刚20出头,而许伟的父亲已经快40岁了。
一个从外地来到天安讨生活的乡下丫头,凭着几分姿色,三下两下就把一个单位里的知识分子搞到了手。知识分子就是许伟的爸爸,一个只懂技术、不会生活的“憨男子”。
许家虽不是什么诗书世家,可也培养出了许伟父亲这样的大学生。那个年代,大学生既稀罕又值钱,是每个单位里的稀有动物,也是吉祥物。
许伟的父亲比许伟还不善言谈,甚至到了一天说不了十句话的地步。许伟不记得他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爱好,家里的书柜里除了许伟的课本就只有父亲的图纸。
尹红和许伟的父亲生活了30年,许伟也和父亲生活了30年。
尹红带着身孕和许伟的父亲领取的结婚证,这样的事在今天看来没啥了不起,可在当年还挺惊世骇俗的。
许伟的姑姑们至今还在和侄子说,要不是这件事影响了你爸的声誉,你爸入党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许家全家都认为是尹红的生活作风不好,用不可告人的方式讹上了自己家的大学生。尹红一门心思嫁入许家,那就是为了给自己找到长期饭票。
娶了尹红的许家公子可倒了霉。未婚先孕这件事不仅影响了他入党,还影响了提职、评职称、涨工资……嫁入许家的尹红,成为了这个大家庭所有负面境遇的诱因。
小时候的许伟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去奶奶家过年。他不明白,这些被他喊做姑姑、大伯、堂叔、堂婶的人,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诋毁他的母亲。
他上中学的时候甚至为此发过脾气,逼着父亲在这一大家子人面前为母亲做澄清。但是父亲的举动让他深深的失望。他就那么埋着头,端着碗,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鸡肉,慢慢地放在嘴里,嚼着。
十四岁的许伟当时最想做的,就是掀翻那张桌子。但是他忍住了,他的奶奶正在堂屋的中央,说尽好话,安抚大孙子。许伟走上前去,拉住尹红的手,转身就走。从那一刻起,尹红就对儿子许伟建立更加深厚的情感。
许家人对尹红的指摘,直到许伟考上大学后才有所收敛。许伟是许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大学生,和他爸爸一样。
父子两个人在许家眼里长得十分想象,性格、做派也如出一辙。但是许伟却觉得,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平时也少有交集。
许伟放学回到家,父亲转身就回到自己房间。父子两个都会关上自己的房门。尹红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许伟上大二的时候,父亲去世。尹红在40岁的年纪成为了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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