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确实没这么好心,之所以调杨兆他们也是实实在在有求于他们。
因为就在天启七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就是陕西澄城县的农民造反了。
其实陕西的乱局早早就埋下了祸根,万历末年,辽东战事频繁,大量的明军战败后逃亡,不少便入了陕西境内,这些人因为害怕明廷追究,不敢返回故乡,于是便在陕西就地呼啸山林,开始流窜劫掠。
陕西连缝大灾,本就民生多艰,如今又缝盗贼,更加困难了起来,一些失地的农民也渐渐开始暴乱,不过规模始终还可以控制,一般地方官府进行弹压便可以解决。
不过此刻的朝廷,不仅不赈济陕西,酌免赋税,反而变本加厉,催收辽饷,平心而论,便算是加上辽饷,大明的税赋在历朝历代都谈不上很高。
可奈何,大明的官吏们早就是烂透了,做个知县,若是拿着朝廷规定的工资,那是连一家人都养活不起的,更不要说师爷这些幕僚了,于是捞钱便成为了大明官场的常态。
做一个县令,收敛一些,几年下来榨个三四千两白银,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若是心狠手黑的,便算是三四万两也是榨的出来的。
如此以来,百姓日益穷困,而朝廷却不见富裕,朝廷不富又只能加税,陕西本就连年灾害,重税之下,自耕农根本活不下去,而依附地主的佃户也因为地主的收入锐减而被赶走,成为了失地的流民,这便是在养蛊,早晚都会出大乱子的。
陕西主政的官员无人不知陕西的情况,也都知道假以时日,陕西必将成为第二个辽东,当初辽东局势崩溃的起点不就是高淮乱辽吗?如今陕西之苛暴倍于辽东,没有理由不出问题。
可他们指望的都是这颗雷不炸自己手里就好,捞完钱,赚了政绩,打点下上下,然后顺利调回京师,或是放去山东这些地方为官,岂不是妙哉?
就如同击鼓传花一般,在天启七年,这个雷终于炸了。
天启七年,澄城县的知县张斗耀不仅肆意压榨民脂民膏,甚至还公然升堂征粮,气焰之嚣张,实在是让人难以容忍。
于是忍无可忍的澄城县民众纷纷以墨敷面,然后一哄而上,冲入县衙,将张斗耀当场杀死,分了澄城县的粮食,正式树起了反旗。
这是个历史的节点,在研究明末农民战争的时候,往往都会以澄城县农民起义作为起点,当然,很多史料都认为该起义是由著名农民军领袖王二领导,可根据后世权威考证,认为此讲法大概系于误传。
澄城县的起义,算是往柴草堆上丢了个火星,旋即引发的海啸般的后果很快便会显现出来,继澄城县起义后,陕西多处民变,已经俨然有燎原之势。
演变到这种地步,县城都失守了,明廷也就彻底坐不住了,于是当即便下令调各军围剿,誓要将农民起义消灭于萌芽之中,而本身战力最强,又离的最近的榆林边军自然就在调遣之列。
文书六月初就发到了榆林有司手里,很快调兵的命令就下去了,只不过澄城县起义究竟是雷声大雨点小,朝廷并未给予十足的重视,便也没有大范围抽调边军的打算,于是只计划抽调一千七百边军南下平叛,如此不至于使西北防线镂空。
而王元化的所部便在抽调范围之列,此番南下,游击将军李昌龄率部南下,而王元化所部正好划入了李昌龄部。
王元化自然是有心在游击面前露个脸的,李昌龄在陕西是将门世家,跟左家、尤家是一个梯队的存在,若是被相中,那自然是前途无量。
但,王元化是清楚手下的情况的,能打的不过五十家丁,其余的都是吃干饭的,但家丁他却也舍不得送上去拼命,也就这时他才想起了被他扔去黑河墩的杨兆等人。
一个什长确实不足以让王元化觉得多堪大用,架不住杨兆这几个人那都是厮杀场上下来的,高保权和赵平戎,若非是他有意打压,真论起战功来,便是做个把总也是绰绰有余的,真打仗还是得指望他们。
于是王元化才会亲自出马,上书将几人从黑河墩调了回来,准备在接下来的镇压战争中大大表现一番。
这番算盘是杨兆随军回了波罗堡才得知的,高保权跟赵平戎倒是兴奋的很,在他们看来,此番去平流贼是大有可为。
流贼嘛,他们不是没杀过,天启五年的时候,高保权就随军剿灭过流窜到榆林的流民,说起这事,高保权用眉飞色舞来形容都不为过。
“老大,赵疯子,你们却是不知道,那漫山遍野都是人呐!那割头就跟切菜差不了多少,若非那个时候俺还只是个步卒,只能用脚丫子追,比不得那些骑兵,一刀下去就是颗人头,下马往马屁股一拴,就去追下一个了,娘呐,只那一战,便封了四个把总,两个参将,你就说值不值吧!”
高保权一手端起面前的陶碗,将里面的烈酒就倒入了口中,显然那种畅快的感觉让他舒爽不已。
赵平戎没有打过流民,他比高保权晚一年从军,在边地也是跟蒙古人厮杀较多,流民是碰到过的,不过他倒是也清楚流民的分量。
“老大,俺听他们说了,流民好打,这帮子人没打过仗,不少人都不知道咋杀,又没有铠甲,有的举个草叉就上阵了,听说只一个冲锋就溃了,姓王那狗贼这次倒是做了个好事。”
赵平戎看来,此番南下剿匪风险不高,收益又巨大,确实是个好买卖,在边地打仗可不好受,蒙古人都是穷酸的紧,搜罗半天搜不出一两银子,入了内地可就不一样了,夺城略地,能抢的东西拿可是他们这些边地吹风的边卒想都不敢想的。
杨兆听着二人兴高采烈的谈论,心情却并不是很高。
无他,虽然穿越这么久,厮杀这么多场下来,对于人命已经麻木了,甚至有时觉得杀人跟割草也没什么分别,但这次却是不一样。
在边地杀蒙古人,好歹还能安慰自己是为国戍边,毕竟蒙古人若是入寇那也要杀汉人的,在边关被自己砍杀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可此番南下,打的却是那些食不果腹的饥民,这些饥民又有什么错呢?他们所求不过一日两餐吃饱,都不奢望大鱼大肉,便是能吃点子稀粥不饿死,那都算是圣明天子了。
然而,大明连这都无法保证,贪官污吏,各种盘剥,让他们不得不卖儿卖女以此求活,莫说是内地寻常百姓了,便算是整日在边关流血流汗的边卒,不少也早就被盘剥的家破人亡了。
但凡是他们有一条活路都不会造反,但凡是他们有一口饱饭,都不至于铤而走险,然而,这最基本的要求,朝廷都是做不到的!
这样的人造反又有什么错呢?难不成在家等着被活活饿死,就为了那所谓的“别给国家添乱”?
而现在,他们却要去镇压这些人,去镇压这些处境跟他们没多少分别的人,一想到这里,杨兆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拿的起手中的刀。
听着高保权跟赵平戎眉飞色舞的夸耀,杨兆心乱如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当兵吃粮,高保权跟赵平戎做法也并无不同,便算是他们有朝一日操着刀冲入良善之家,杀了主人,割下首级去领军功,也没什么值得指责的。
这个时代的军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们在边地的时候,主官自己都会指使他们去袭击蒙古的牧民,然后割下首级回去报功,这样的操作,放在内地也没什么分别,毕竟所谓的国族意识,那都是后人臆想出来的。
对于他们这些人,什么汉民族的荣誉,什么家国情怀,都见鬼去吧,杀人换钱,谁给的钱多,他们便是为谁卖命的,杨兆厌恶这种杀人机器的感觉,但在大环境下,谁也不能脱离这种命运。
若是杨兆当真拉住高保权和赵平戎,阻止他们这么干,只怕分分钟,他的威信也就不复存在了。
“怎么了?老大,哪里不舒服吗?”看着杨兆脸色不虞,眼尖的赵平戎当即出言询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些头晕罢了”杨兆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嘿嘿,老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砍几个鞑子就犯晕了吗?当初做夜不收的时候,在草原上跟几十个蒙古兵对砍,都不见得你喘口气啊!”高保权揶揄的说道。
都是生死场上滚下来的人,说起话了也是没什么体统。
杨兆闻言,想起了过往的峥嵘岁月,旋即也叹息了一声,是啊,任凭自己怎么想却也是没用,个人的力量在历史面前太过藐小了,想改变历史,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格,一个小小的什长,军功都得被人昧了去,还在这里忧国忧民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旋即便苦笑了一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碗,然后端起了,正色道:“敬战死的袍泽!”
听到这话,高保权跟赵平戎也都不笑了,纷纷肃然端起酒碗,沉默的碰了一下,然后仰头便一饮而尽......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