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还是微笑不语。
吴方圆觉得张生在故意吊着自己,索性不再出价了,静静的看着张生。
张生却不看吴方圆,转头笑着跟米怀德说:“萨宝别着急,再有两炷香的时辰,大约窑内就能进去人了。”
他萨宝两个字咬的很清楚。
吴方圆眼皮不由得急跳了几下,他早看出这胡人老僧气度仪态都不一般,想来是个有身份的,没想到竟然是祆教萨宝,是个大人物。
难怪姓张的小子如此淡定从容,原来早有准备,自己带了大买家来了,看来今日二十五贯绝满足不了这小子的胃口。
米怀德忍不住又向窑门凑了凑,探头往里面看去,不过他并不懂瓷,不过是看个热闹。
这时一名老窑工走到任慕贤跟前,在耳边嘀咕了两句。
任慕贤赶紧对东家薛贤嘀咕了几句,薛贤眼前又是一亮:“公子,您买的另一窑,现在也打开吗?”
张生笑着说:“当然了,速速打开。”
一时众人又聚到旁边的窑炉,看着窑工小心剥落窑门的封砖上的浮泥,找到砖缝,一点点将细铲嵌入,顺着砖的轮廓一点点扣下浮土砖泥,取下封窑门的砖。
众人满心欢喜的再一次见到神迹,可是当窑工取下最上面的几块窑砖,眯着眼睛看向窑内之时,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嗯,这一声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声音里的疑虑,还有困惑。
老窑工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又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
这番举动令众人大感困惑,任慕贤和东家几乎同时上前:“怎么了?”
老窑工皱眉说:“奇怪。”
薛贤眯着眼睛往窑里望,片刻后,也发出了“奇怪”一声,这一声中,有感叹,更有惋惜,还带着几分遗憾。
薛贤回头看着张生,疑惑的问:“这一窑,公子是否用了窑神秘法?”
张生只是微笑,也不答话,靠近窑口,故作关心的向里面看了一眼,随即便淡然的回过头,仍旧一言不发。
米怀德看起来比张生还上心,在窑口仔细看了又看,但他其实根本不懂,看也只是看个寂寞,回过头,用目光询问张生。
见张生不做声,米怀德又问薛贤:“薛兄,这一窑,难道不尽如人意?”
此时吴方圆走到这窑口,往里面望。
薛贤对米怀德说:“不尽如人意倒也说不上,这窑瓷……跟窑厂平日里烧出来的瓷……”薛贤顾及张生的脸面,所以很是委婉的说:“当然也可称得上……上等了。”
吴方圆却没给薛贤面子,冷哼了一声,虽没有开口否定,但谁都听出这一哼是在说薛贤言不由衷。
米怀德明白了,又转头看向张生,张生却淡淡的说:“米萨宝,我刚才说的就是,这窑厂里正在烧一窑大唐独一无二的好瓷,我当时说的就是一窑。”
米怀德点头:“那倒是。”
薛贤还要说话,任慕贤凑到薛贤耳边,又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待两人嘀咕完,张生笑着说:“任执事,那窑瓷能搬出来了吗?”
任慕贤犹豫了下:“有点勉强,但也差不多了,赵三,把那窑瓷搬出来。”
名叫赵三的老窑工答应了一声,低头钻进了张生那个不知道能值多少钱的窑。
“轻着点,小心拿。”薛贤嘱咐道。
大约半小时后,几十件大小瓷器摆在了窑外。
赵三回望窑内,脸上写满了惋惜和痛心:“可惜了的,里面的……,要不……”
但是此刻没人顾得上惋惜窑内残留的次品了,所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的盯着外面这些宝贝。
薛贤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拿起一个黄绿素三彩的酒胡子,小心的用袖口一点点擦拭釉面的窑灰,拂去浮灰后,又在手中反复轻轻摩挲,那小心珍视的模样,就像怀抱着自家新生的婴儿,又像是新郎官看着自己漂亮的新媳妇,喜欢的不要不要的,一刻都不舍得松开,恨不能一直搂在怀里。
周围的窑工,最少也是干了五六年老工匠了,都算的上行家里手,而这些老工匠早就看得直了眼了,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瓷,或者说,他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釉。
这些瓷的釉面显出从未见过的亮丽色泽和耀眼光彩,对这群窑工来说,就简直就是佛骨舍利散发的佛光、宝光,而这群工匠,就像虔诚的佛教徒见到了传说中的舍利一般,一辈子哪怕只见一次,就觉得此生无憾了。
窑工们除了双眼满是宝光,就连心里都被那光占据了,填满了,充实了,见到这种宝光之后,他们这辈子再也看不上其他的釉了,或者说,大唐任何磁窑烧出来的釉,在这些瓷器面前,那都是渣渣。
打个比方,这些窑工原来烧出来的瓷,在大唐也算是顶尖的品质了,毕竟是皇家和世家大族都是普遍使用的,但是跟张生这一窑比起来,那就如同鹅卵石碰到了羊脂玉,那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不对,把鹅卵石跟羊脂玉进行比较,那都是对羊脂玉的亵渎和不敬。
张生也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这些瓷的釉面光泽度和饱满度都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不过他除了感慨自己的法子灵验,其实更佩服这些工匠,能烧出这么好的釉色,除了自己的法子外,釉烧之前一系列的工艺流程必须是扎实精炼的,舂石、制浆、制坯、存行、烧灰、配釉、炼泥、镀匣、验匣、送厂、淘洗、铲泥、踩泥、抐泥,拉坯、修模、定型、剐坯、取釉、削坯、接坯、捧坯、晒釉、荡釉吹釉蘸釉,这些一系列工序都需要非常扎实,最后再加入自己的法子,才能出来这么好的瓷。
至于张生所用的法子,在二十世纪叫“盐烧法”,相传是15世纪德国一位窑工误打误撞发明的,那日耳曼工匠在烧窑时用完了所有木柴,没办法,只能将几个放腌肉的木箱拆了做燃料,扔进了窑炉,烧完打开窑炉时,发现烧出来的陶器表面形成了一层很薄但是很亮的釉。
盐烧法在解放后传入我国,20世纪末,我国部分陶瓷工匠开始使用盐烧法,烧出来的釉色非常漂亮。
相比于传统方法烧出来的釉色,用盐烧法烧出来的釉色,品相上有了质的飞跃,更亮更透更艳,总之就是更漂亮更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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