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市。
安亲王岳乐奉康熙之命,试西药奎宁,想了好几个地方不妥当,最后竟反其道而行之,把地点定在了白塔寺。
这座喇嘛庙离紫禁城极近,方便两边往来传递消息,供给药品食物。便是有人问起也不怕,他只借口给早早去世的女儿做超度法事,把整座寺庙都包下来,大做好事,收纳看不起病的平民,舍医施药,明面上看着,滴水不漏。
白塔寺若细细算来也有五六百年头,向来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他这一铺开摊场,和安亲王府略有些交情的,都来送礼捧场。
乱过两三天,京中体面人家都知道了,他才秘密移入八位痢疾严重的太监,都是佟皇贵妃手底下的人,嘴巴比寻常宫里的严一些。
这也不是说,中间的时间被白白浪费掉了。福建、恰克图河两地的消息都说,奎宁过量便有剧毒,一定得小心使用。安亲王府里供职的府医先拿鸡、兔试药,实验着用量,有三分把握,才敢给人吃。偏偏这药急切间收不到许多,砸了多少钱出去,只勉强凑够半斤,禁不起失败,宫里宫外,都心急如焚。
六阿哥危在旦夕,只等着药救命。德妃入宫多年,行动稳重,可儿子如此难受,她也乱了心神,终于忍不住前往乾清宫哭求康熙冒险试试。
“汤药如果有用,早就见好了。皇上,奴才身边就六阿哥一个亲生孩子,打小养到这么大,实在舍不得。要是这洋人的药也没用,那奴才也就不埋怨。安亲王不是说,好几个太监服过都有效。眼见有办法,不给孩子用,做额涅的,如何狠得下心?”
康熙穿着玄色常服,盘腿端坐在矮榻上,把个红玛瑙的扳指戴上又拿下,来来回回好几次。
“可是,也有太监吃过,毫无效果。万一吃坏了……”
“皇上,孩子昨儿晚上昏过去两回,太医扎了人中才醒过来。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康熙听过,也就不再犹豫,亲自把一个三寸来长的瓷瓶从柜子的暗格里取出来,交给德妃。
“先别叫太医们知道。他们熬的药,想办法倒了,四下无人,再给六阿哥用。朕本待清楚这药效力后,再给他服用。事到如今,只好勉力一试。这里头是三回的量,兑干净水服下。”
德妃接过那个小瓶子,紧紧捏在手里,生怕掉了,赶紧回永和宫。
第二天清早,海枫再去时,六阿哥已经服过一回奎宁,身上不大发烧了,肚子据他自己说也没有之前那么疼,德妃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拉着海枫说私房话。
“多亏了你,竟能想到这个法子。还有安亲王,非亲非故的,竟然这样帮忙。大恩不言谢,我只设法,将来报答着吧。银子还够不够使?”
“德娘娘放心吧,还有一半儿呢。老祖宗私下里也给了三千两。试药没花几个钱,倒是法事耗费多。”
德妃又把一笔从太后那里筹措来的银子交给她,要她帮忙布施出去。
“太后娘娘的好意,这是积善的事情,别舍不得。这些天辛苦你了,好几头跑着。等六阿哥好了,我叫他给你磕头。”
海枫把银子收好,看六阿哥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健康的红晕,累也值了,接着出去奔走。
她才迈出永和宫的门,就看见身边的小太监富贵着急忙慌地过来,请海枫回翊坤宫说话。
“到底什么事,非得回来才敢说?”
“主子,您听了可千万沉住气。这事儿怕是不好呢。我师傅得外头的信儿,说今天白塔寺一开门,有个游方的郎中,好大的口气,进来就要见王爷。管事原说,给他几两银子打发走了事,结果这个人,他不要钱,愣是要咱们把奎宁给他!”
海枫大吃一惊,险些把阿香刚倒好的蜜桃乌龙打翻。
“哪里走漏的消息?不是都打点周全了吗?”
“谁说不是呢?王爷已经把人扣下了。奇的还在后头。这个郎中说,奎宁虽好,不能乱用。他从福建来,自称懂点西药的皮毛。看有人重金求药,起了疑心,一路跟过来,就怕误诊。这话奴才也不懂,他说什么,什么,痢疾和疟,疟疾,虽然像,但不一样。不诊治明白就使,只怕是会害了人命!”
海枫不是大夫,听了这几句,也开始犹豫起来。
她当然分不清楚什么是痢疾,什么是疟疾。
对于奎宁,她有限的了解,都来自于前世姨母的信。
药,六阿哥吃下去,已经看见效果了。
如果贸然停药,错过治疗时机,后悔也来不及。
“汗阿玛知道这事吗?”
“师傅去找梁爷爷了,想必再等会儿,皇上就会晓得。”
“走,去乾清宫。”
等她走到,连德妃都在那里,跟康熙言语上争执着,就差吵起来。
“有用没用,奴才成天不错眼珠地看着,还能不知道吗?奎宁服下去才一天,六阿哥就好多了。四格格也看见了呀!妞妞来得正好,快帮德娘娘跟皇上说说!”
海枫端正跪下,既没有说好话,也没有说坏话。
“汗阿玛,求您恩准,叫太子哥哥带我出宫去白塔寺走一趟,亲口问着这个郎中,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说奎宁于痢疾无益?”
“你倒不怕?安亲王说,那里不光有患痢疾的太监,还有得风寒的,得疮症的。朕也借着这个事情,才知道民间看病,竟如此艰难。”
“天花我都得过了,也不过如此。不怕。奎宁是我找来给弟弟用,若是反而害了他,岂不是罪过?”
德妃抱着海枫连说不干她的事,康熙皱着眉思索半天,叫梁九功去毓庆宫唤太子过来。
“叫他去一趟也好,知道知道民间疾苦。至于你,朕不强求。那里污秽,若是害怕,就在清净内室里坐着,叫太子帮忙问话也一样。”
海枫叫张顺想办法,从乾清宫的厨房里弄来点饽饽垫肚子,强灌下一大杯牛乳茶,提前上马车等太子。
阿香和舒泰难得出宫一回,还很兴奋,在车上把海枫好一通夸。
“格格怎么就不是个阿哥呢?您刚才在皇上面前,那么大声说不怕,奴才们在外头听着,可提气了。”
听她俩这么一说,海枫忽然意识到。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的胆子都被磨砺出来了。
现在,她才算是个名副其实的,皇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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