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快马加鞭,等新任左都御史陈廷敬赶到京城时,噶尔丹的回复,已经在南书房里被讨论过两遍了。
在高士奇的运作下,徐乾学只是没有复出,发回原籍,他的弟弟大学士徐元文做了替死鬼,被迫提前退休。但这种实质上并没有伤害到徐家根基的打压,依旧被某些官员理解为,康熙又开始偏向索额图。于是朝堂上,休生养息,优先赈灾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廷敬得到这些消息,终于理解四公主为什么反复催促他快点来。
康熙到底想不想打仗,陈廷敬长期负责利用商人打探消息,他很清楚,皇上的意志确实有些摇摆,但没有那么厉害。他这次回来,首要任务就是,扭转舆论的方向,让它对皇上有利。至少,就算最后决定议和,也不能将它完全算作索额图进言的功劳。
为了能让他有资格开口说话,康熙甚至将理藩院尚书和左都御史,也划入南书房常规议政的臣工范围内。从前,只有六部尚书、大学士等有此殊荣。
回京第二天,陈廷敬就被叫到南书房议事。他一进去,先跟几位旧时相识叙旧,又拜会了几位新人,堪堪见完,康熙就叫他们一起过去。
议题只有一个:要不要接受噶尔丹的条件。
索额图当初会提起折衷的办法,并非故意,他初衷只想借势压倒徐家,帮李光地去掉威胁,顺便杀鸡儆猴,免得再有不知死的,跑来跟他作对。没想到说着说着,把他不喜欢的阿喇尼也给装了进去,一箭三雕,好不得意。所以他极力赞成,把这条计策坚持下去。
“皇上的主意极好。骗噶尔丹单身进漠南,然后软禁在京城,厄鲁特大军群龙无首,自然做鸟兽散。几只牛羊,几石米面算什么,给他就是了。再说,他也拿不回去。”
陈廷敬还是头一次听说,皇上有这个打算,所以并没急着开口。
康熙某种程度上,也有点自满。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而且噶尔丹开的条件也不高,还答应留住土谢图汗长子性命。
可交接地点定在喀喇沁,让康熙不大安心。
太子年纪还小,当然索额图的主意,他极度热心地向汗阿玛推荐;康熙的哥哥,裕亲王福全同样赞成。他单纯觉得,噶尔丹带的人只要不多,那事情即使有变,也无所谓。福全愿意亲自领兵前去喀喇沁。噶尔丹敢捣鬼,他就当场拿下。
康熙看了看书房里的人,大多跟索额图有瓜葛,要么含糊表示赞同,要么默默无语。他稍微有些后悔,把明珠压得太狠,以至于在这种场合,都没人敢压一压索额图的气焰。
就算最后真这么办了,也不能让索额图把风头尽数夺去。
他咳嗽了一声。这是给陈廷敬的暗号。
陈廷敬于是出列,躬身启奏。
“皇上,臣,左都御史陈廷敬,于此事,有三点疑虑。”
“讲。”
“是。这第一,噶尔丹明着带的人,可以计算,暗地里派的,却不好算。本来喀尔喀三部归顺,大多驻扎离漠南四十九旗不远。他们语言一致,服装相似,急切间难以辨别。若在平常,有个生面孔出现,各处牧民官兵,自己知道。一旦开了关防,难免有漏网之鱼,趁乱混进来,一起生事。草原上也没有关隘要道,一马平川,不好防御啊。”
索额图听见,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陈大人是读书人,不晓得吧。我八旗勇士,难道连一百人还是一千人进关都分辨不出?噶尔丹往年也派人进京纳贡,多带人员,次次都被看出来。”
康熙觉得陈廷敬说的虽然过分谨慎,却也不算毫无道理,命他继续讲下去。
“臣遵旨。这二,就是喀喇沁了。臣担心,噶尔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其实只想摸清了喀喇沁的地形远近,方便日后往京城来。不等双方会面,他随便找个由头,说自己不打算来了,提前逃脱。既是两边示好,咱们的人,自然不好比对面超出太多。到时候万一拦不住呢。”
索额图还想开口反驳,康熙抢先说话。
“那,第三呢。”
“这第三,就是牛羊米面的事情。正如索额图大人所说,若真能擒住噶尔丹,这点东西,不在话下。但若落空,东西反而被截去,岂不白白助长噶尔丹的气焰。按说,他此刻该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寒冬腊月,咱们顶得住,他恐怕难呢。再耗几个月,估摸他也该自己回漠西,或是来求和。”
这最后一点,海枫纠结好久,才让陈廷敬说出来。
这简直是捋老虎的胡须。康熙难得自己想出个计策,不管日后有用没用,至少当下听起来没有大的问题。直接朝皇帝的主张泼冷水,犯了诸多忌讳。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因为忠言逆耳,那就谁都不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局势,往糟糕的方向倾塌。
这可是几万士兵生死的国家大事呢!
果然,不等康熙生气,索额图先借题发挥,指责陈廷敬对皇上不恭不敬。
“陈大人,听你这意思,仿佛嫌皇上的主张,画蛇添足?”
“索额图大人,臣绝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生性多虑,怕节外生枝……”
但索额图没有跟他继续纠缠下去,转而继续鼓动康熙。
“皇上,臣虽然提出议和,却从未提起放过噶尔丹半个字。此等乱臣贼子,屡次不把皇上的谕旨放在眼里,又对理藩院的调停,视若无睹。若是放过,天威何在?陈大人有一件事倒是说得准:他或许尽弃漠北之地,逃回准噶尔。届时难道我大军还长途跋涉,倾举国之力,追他一人吗?皇上神机妙算,想到引诱噶尔丹只身前来的计策,臣拜服。就请依计行事,臣愿效犬马之劳。”
南书房内的官员们,突然间找到了默契:恭维圣上英明,总不会出错的,于是纷纷附议。
康熙看风向转向自己这一边,基本满意,还以为这是陈廷敬故意说出破绽,以激怒索额图,没有继续往深处想。他站起身来,义正言辞。
“自朕登基以来,用兵之事,向来独断。譬如吴三桂谋逆,前年湖广叛乱,甚至平定罗刹,朝中多有异议,认为路途遥远,耗费巨大,难以成功。朕向来不惧,定了要去,那便一定要去,从不动摇,果然功成。无知之人,妄生议论,朕,从未在意。”
陈廷敬看着南书房里同僚们抢着歌功颂德,向皇上一边倒的气势,暗自苦笑。
他这差事,到底算办好了,还是没办好呢?
但愿四公主那些担忧,只是女子的谨慎,她想错了。皇上此番乾纲独断,也能和之前一样,大获全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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