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抱琴递上来的手巾,细细擦了元春手心里的汗水,转身道:“你们都下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谁敢管不好自己的嘴呢,大家战战兢兢的,在东宫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躬身退后,不多时院中就只剩下三人对立。靖和陪着元春坐在廊下,见元春重重地喘息,靖和目露不忍,与无声剜了一眼水颐。
虽未说话,但怨怪之意不言而喻。
“娘娘……家中如此境遇,难道对陛下……没有一丝埋怨吗?”
保养极好的大手伸出来,仿佛在观摩一件玉雕摆件似的,自然而然执起元春的手,语气温和而自在,脸上那一巴掌好似从未有过一样。
感受着指尖细细的薄茧,元春被他问得发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才掩得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随即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僭越了。”
也只有这样堂而皇之的理由罢,她入宫十几载,从陛下与太上皇的倾轧,一路看到东宫又与陛下重蹈覆辙,时日不可谓不久。
但多年以来,她早已将‘本分’二字刻在头顶,印在心上。而今君臣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这位手段百变又足智多谋的储君在想什么,她捉摸不透,也不敢琢磨。
“殿下请回吧,这建福宫乃是后妃之地,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此话一出,元春有些恍惚,随即粲然一笑,是了,这样的话又岂止说过一次两次?
水颐本就是心性沉稳之人,近来更是在三军之中七进七出,三师众人哪里还管得住他的行踪?尤其是在他思前想后之后,更是接连兵行险招,只等一个速战速决。
如果水颐猝然之间不是在说联手云云,元春可能还不至于震惊至此,论起联手,这后宫之中许是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出身是高门贵女,有父兄做着皇帝的左膀右臂,行事是狂放不羁,管理后宫十数年……好像管得不是很好,水颐都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活儿了。
“殿下在说什么?什么陛下赏的福寿膏?”元春挑眉惊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当然是与本宫联手啊。陛下的心可不好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把前朝旧臣的门楣都拆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水颐粉面含冰,淡淡的巴掌印只剩下一个轮廓,目光极其蛊惑。
“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和静北王站在一起的?连岳家的侄女儿都不惜送过去,这些年你也藏得够辛苦了,我的娘娘,出来吧。”
“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安分,以己度人的毛病,都是没用的东西。”
水颐眸中闪着寒芒,不顾靖和的震惊,微微抬起的下巴,睨视着元春。
口中淡笑道:“对你来说,贾家是个累赘,也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图谋大事的人,身后不敢冲锋陷阵的家人不是一个累赘。毕竟世上太多无法证实的罪名可以随意安置,无凭无据的就可以叫整个家族消弭于无形。贾元春,到了你该站起来的时候了。”
“站到我身边来,借我一臂之力。”
……
“还是没找到那些芙蓉膏送去何处了吗?”赵陆盯着胡君荣的眼睛,生怕他又糊弄自己,连声追问。
“我觉得你太操心这些杂事了。”胡君荣毫不客气地道:“我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财力去玩儿这个,治病救人的东西,真有你说的那样玄乎?”
“没错。”赵陆点着头,手里一截凉薯啃得咔嚓作响,“这是个阴谋。东瀛人自来心眼小,万一在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咱们也得有个应对的时间才好。”
胡君荣将细细的艾绒从磨盘中剥离出来,又拿起一张黄纸,锅里的浆糊还咕噜噜冒着气泡,黄纸按在桌上,手一搓再一卷,一根手腕粗细的艾条落成。
“如果东瀛人将这东西送给那些王公贵族,不经药房的手,咱们照旧什么也查不到。”胡君荣依然不以为意,继续道,“不过你说的这个结果,听闻贾府的老太君临终那一年时常用这个止痛,你知道她什么状态不?”
“我怎么知道?我出府的时候老太太身体硬朗呢。”赵陆吐出这么一句话
之后,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点燃艾条在手腕上细细灸着。
她最近思虑过剩,隔姜灸内关穴,已经成了她泄火的日常手段。
盯着她的背影,胡君荣微微摇头,从前只觉得这孩子有赤子之心不藏私,如今想来,应该再添一个死心眼儿。
于是抖擞心神,将自己的讯息整合了一番,倒给了她听,“虽然文书上没找到任何痕迹,但从王太医对贾家老太君的脉案之中,也窥见了不少你所说的症状,难道此物当真是害人害己?”
“那不然呢?还能空穴来风不成?”那是一百多年的血泪史,但凡流着炎黄血脉的人,听到这个无不深恶痛绝,如今她好像窥见了一丝隐秘的阴谋,难道这就是万恶的起点吗?
“我可没这么说。”胡君荣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像唱戏一样,叫人不真实。哦,对了,听闻老太太院中的丫鬟在老太太去后,时时有神志不清癫狂之状,请了两回郎中,没有好转,贾府就给挪到庄子上了。”
赵陆冷冷一笑,怪不得迟迟没听见鸳鸯的动向,原来是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胡君荣本想说是不是老人去世对她们打击太大了,可转念一想,鬼神之说到底是虚无缥缈的论调,反倒是和小六儿说的症状都对上了。
神思言语迟缓,周身恍若虫蚁攀爬啃咬,精神萎靡……这些都是从给贾家丫鬟们看诊的郎中嘴里套出来的。
“想想整件事情,就像一个巨大的阴谋套子,等着有人去钻。”赵陆将手指紧捏成拳,姜片被崩起的筋脉顶落,没有察觉,“不过接下来,东瀛人一定会更加疯狂的。”
崔清在门外的目光凝结,遥遥落在屋宇上的青瓦间,良久无语。
胡君荣沉吟道:“六儿啊,你别忘了,咱们只是太医院的打杂。”
甚至你连打杂都还算不上。
“……码头上东瀛人的船只已经走了一批。吃水不浅,总不会是带的砖石瓦砾回去修房子吧?若长此以往,咱们别说是太医院的打杂,就算只是地里的匹夫,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赵陆声音低低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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