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发愣,像咬一块风干了十年的牛肉干一样,咀嚼着她的话。
她靠着我哭了好久好久。
阳小宝儿,不,慧阳真人,师太,那年夏天,我有两个特别的后悔的事儿。
一个是半决赛的比分反着买就好了,不然也不会在后来遇到和自己赌一生的人,最后输给了钱;
第二个是,我特后悔那晚没仔细听听你的故事。
那晚,巴西和我,都输给了德国。
好几个朋友问我为什么不行?
我说怎么可能行?小孩子而已,认真个毛线团。
可,再有阳小宝儿的消息,已经是两个月后了,我收到的信息很简单。
“我皈依了。”
和发来的一张照片,阳小宝儿秀美异常的脸和那个奇怪的道士子午发髻太不搭了,道士服也不搭,手上是度牒?
什么他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哪个庙?”
“是观。”
我曾经和她说过,人的一世,总是要去寻找一种平衡,忠贞的人,到最后一定会得到忠贞,勇敢的人,到最后也一定是用勇敢来结束。
笑哭了,真勇敢,真他妈刚。
“我去你庙里打赏,你给我说说你的事儿,好吧?”
“那叫捐香火,还有,是观。”
(二)很多人教会我成长,但那些方式,并不值得感激。
大多数人的婚姻是喜庆的,因为你瞧:婚姻。
这两字看着就喜庆。
春风十里、贺卿良辰、平安喜乐、得偿所愿,都是很好的词语。
阳小宝儿妈妈的婚姻很短暂,短暂到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
从:今天你能不能别打我?
到:我们离婚了,今天你不能打我啦!
阳小宝儿从记事起,在家庭中,听到最多的,就是上面一句。
那时她小,还瘦。
那个一直被她叫爸爸的人离开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干冷的深冬。
屋子里炕也没烧、炉子里的火也不旺,妈妈怕她冷,给她把棉裤棉袄套得严严实实。
可她还是觉得冷,害怕得蜷缩在桌子下面,紧挨着火炉,小鼻子小嘴儿冻得通红,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紧盯着门口。
小孩子长得快,那个年代给娃娃做衣服都要做的大一些,能穿得久,她就垮垮的搂着棉袄,像一只被捆在被子里的鸭子。
门被关上,她才钻了出来,甩着长出一截的袖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跑,紧紧抱住妈妈的腿。
妈妈在哭,她没有。
她说:人只有在委屈的时候才哭。
那个时候,她感觉不到委屈。
后来妈妈皈依了。
她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依稀是小学和上小学之前的一段时间,她总是往道观里跑,想去找几个和她亲近的白胡子老爷爷要一毛钱,买辣条儿。
她没有想过“家”这个概念,因为那时,她不知道别人的家是什么样子,所以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家”和别人的不一样。
她的愿望就是想吃辣条儿,因为她看到同班的同学放学在吃。
老道士们给的零花钱往往都在道观门口被妈妈收缴。
妈妈很严厉,不许她吃辣条儿。
妈妈每周会骑自行车往家里送些菜和粮食,甚至偶尔会检查一下她的作业。
她很乖,从不主动惹人生气,但成绩不好的时候,妈妈还是会打她,打耳光,踢她的屁股。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是不哭的,但一点点长大,她就哭了一次。
她说:我委屈了。
她的聪明和其他同龄人的聪明是不同的,她好像懂得了一些额外的东西。
她发现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有些委屈。
村子里没有什么伙伴,她自己烧火做饭、烧炕、打扫屋子;
她会把每一道菜都做得很精致,不丰盛,但精致,会用些时间自己摆盘,摆出好看的形状。
比如说黄瓜,是可以摆出蛇形的,那要很好的刀功,很仔细地一点点切;
洋柿子红彤彤的,那就摆成一朵大红花。
往往这个时候,她很快乐,那个时候,她比灶台高不出多少。
她也有很用心地去学习,可成绩就是上不去,可能是她需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吧,兼顾着学习,那太难了。
新闻里好多贫苦人家的孩子考上重点大学,是的,那太难了。
她偷偷地在街上捡易拉罐攒着,就这样她买了人生的第一包,也是唯一一包辣条儿,一块钱,一大包,放在书包里,准备回家好好尝尝。
命运的坎坷也往往体现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上,妈妈那天突然回来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隐藏,而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哇哇大哭,主动承认错误,上交‘有关部门’。
因为一包辣条儿,她第二次感到委屈。
我好奇,问她到现在都没吃过辣条儿?
得到回答后,我又说:早知道带一包来给你了。
她摇头说:不想吃了,真的不想吃了。
她的声音干净纯粹的要死,没有一点做作。
命运又也许是公平的,略微粗糙的生活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没吃过啥好的,却茁壮成长,鲜艳得出类拔萃。
过后的学校生活比较类同,出挑的女孩子在学校总是会围绕着奇奇怪怪的声音。
她又总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不一定是鹤立鸡群、不一定是万花丛中一点绿、不一定是我花开过百花杀……总之,就是与众不同而已。
生活以痛吻她,她坚持报之以歌,她默默的、开朗的、热情地迎接着一切,可是,那都不是她想要的呀。
拿到身份证那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终于有资格去追求她想要的一切东西。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纪里,这几年的时间。
“我也憧憬过、幻想过,家庭、友情、爱情,这个世界上应该总会有一些人跋山涉水,只为我而来,我敞开过胸怀,拥抱过、欢喜过、热烈过,只不过他们也都有着同样的憧憬与幻想,父母会有各自的生活,爱人会有各自的梦想,当相遇后,发现并不是对的,便又各自散伙,各自启程。”
“你知道弃猫效应吗?
“被抛弃过的猫再回到家的时候,会表现得特别乖,特别听话,它们感受到了伤痛、孤独和绝望,它们害怕再失去,所以拼命争取,可拼命争取,会被厌烦、被嫌弃,它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哥,我的记性太好了,一幕幕、一点一滴、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只要我还记得,我就只能在生活中谨小慎微,我情不自禁地观察着别人,我不敢给别人添麻烦,从小我就祈祷着快点儿长大吧,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吃辣条了。”
“十几年来,好多人都教会了我成长,但他们的方式,我并不感激。
“我好累呀,我想放松一下都没有地方,在人群中是一个人,回到家,还是一个人,我知道我还不成熟,也许这样再过几年,我就能熬过去的,就能换种样子生活,换成你们普通人那样生活。
“但是那天我来到这里,心里特别安宁,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了。”
没有别原因,是的,只因这里很安宁,于是留下来。
我的心像雪花、像黄油遇到了烧红的土灶铁锅,瞬间就化了。
可能是道观的香火熏到了我俩的眼睛。
我半仰着头,轻轻摸着她的脑袋。
“慧阳小师父,别哭哇,佛在。”
金刚低眉、菩萨怒目,就像脱口秀里说的,生活以痛吻你,你特么扇他巴掌啊。
走的时候,我把三枚钢镚儿扔进功德箱。
我怕再抛起来,还是接不住。
再见到她,已是七年后,也就是今年。
轮回罔替、周而复始,我也遇到了最大的低谷,如蛆虫般在地上蛄蛹着喘气儿挣扎,被几个朋友抬去了民宿抢救。
石头对象俩让我在院子住几天,说我要换个环境,山里晚上空气好,不憋闷,能睡好,还给我做了溜达鸡炖榛蘑粉条。
要知道,这道菜和山里绝配。
我流着哈喇子蛄蛹着起床吃饭。
就在这半死半活之间,她来了。
石头给慧阳小真人加了一道苦菊皮蛋,惹得她白眼连连,说自己不戒荤。
我说你戒色不?看来道家修仙是真的,多少年了,你不变老的吗?
她说理论上不限婚配,但她戒了,还说七年没见我,我果然没了缘法,怎么就萎靡成这个样子?
她喝酒,我也喝酒,她说让我顺其自然。
我说什么叫顺其自然。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顺其自然,因为心无所恃,所以随遇而安。”
我哭着鼻子骂她:满嘴顺口溜,准备当方丈去吧你。
她说:那叫观主。
大家都没有聊起这些年的具体哪件事儿,但科学家说,人体细胞整体更新换代的时间就是七年,七年一过,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看得出来,这七年,她渡了自己,真的找到了安宁。
她又让我去观里住几天,我说你那是个姑子庙,我现在可不经逗。
阳小宝儿说:会好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抹了一下满脸的液体:你真啰嗦。
阳小宝儿说:你生气啦?
我说:人在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哭的,只有委屈的时候才会。
慧阳小真人说:别哭哇,佛在。
“你特么不是皈依的道教么?”我气急败坏。
夏夜蝉鸣不止,蝉怎么可能活过秋天呢?七天都不行的。
现在已是初冬,分别总是在这种降温的时候,又矫情又应景,不过也好,慢慢地,大家就都习惯这个世界的温度了。
相信我,其实,当初那个执意要走的人,最后也没有幸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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