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姓埋名并不苦,真正可怕的是,忘却了本来面目。
血海深仇,自是刻骨铭心,但心头怒火,到底需要仔细呵护,哪怕只是微弱的余烬,也要小心封存,只待风来。
那些柴米油盐、胭脂水粉,固然是人间颜色,只要还在这尘世里折腾,就免不了被这些琐碎的什物将自己团团围困。
人间烟火杀少年!
偏偏是这些精巧而又必须的物件,最易使人蹉跎、消沉。
于是浑浑噩噩,只因偶得了几样身外之物,竟也沾沾自喜起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
我是何人,将往何处,意欲何为?
“爷,我叫灵春,不是何春。”
赵灵春纠正,近乎于本能。
七年前,她来到奉天,胡编乱造了几句瞎话,却被江城海这个老江湖轻易看穿。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苦心经营自己虚假的身世,查缺补漏、添砖加瓦,假作真时真亦假,若要欺人,先得自欺,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都恍惚了。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她难以启齿——还有点满足。
不是她没心没肺看得开,而是人在大悲面前,总是先一步自我麻痹。
倘若七年以来,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这笔血仇,任由怒火将其燃烧殆尽,那她这个人多半早就已经疯了。
一字胡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在桌面上推洗着牌九。
“呵,我还以为,镖局的女儿,总该带着三分刚烈。现在看来,到底是在脂粉堆里待久了,最后成了给爷们儿取乐的玩物。”
赵灵春不由得一怔,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迟疑。
“你……你是谁?”
“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吗?”一字胡反问,“你还是好好想想你是谁吧。”
赵灵春垂下眼睛,思忖了片刻,觉得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便点了点头,说:“爷说的对,我……是何春。你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一字胡摇头苦笑,“我跟你无冤无仇,杀你干啥?杀了你,还怎么陪我玩儿牌?”
“爷,你总不至于就为了叫我来玩儿牌吧?”赵灵春喃喃地问道。
“那当然,上桌,我告诉你光绪二十九年,长风镖局一案的真相,咋样?”
赵灵春于无声处听惊雷,顿时目瞪口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要赢了你,你才告诉我吗?”
方才进屋时,她跟常少爷说的是客套话,窑姐儿不会赌,怎么做“叫局”的生意?
没想到,此话一出,一字胡更是呵呵直乐,说:“赢我?我三十岁以后,无论玩啥,就从来没输过。让你过来陪我玩儿两把,是因为我太久没碰过这些东西了,想练练手而已。不过,你要是能赢我,我另外重重有赏!”
既然如此,赵灵春便不再有什么顾虑,旋即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桌角旁的小火炉将熄未熄,烘得人两脚暖暖的,有点发痒。
“哗啦哗啦——”
漆黑的骨牌在桌面上散乱开来,“天地人和”混作一团,再重新归拢,恰如这乾坤颠倒、人心离散的世道。
打骰子,摸四张。
“嗒嗒嗒!”
赵灵春心不在焉,胡乱翻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牌,却不由得“呀”了一声——竟凑出一副杂九双人——自己的手气啥时候这么好过?
双红八点,共计十六,寓意天地之间,为人之道:仁义忠信、礼廉耻智、是非羞恶、恻隐辞让!
这牌型要是放在平常,跟“会芳里”的姐妹们玩儿,赵灵春必要押下重金,可眼下哪里还有那番心思,便只是随手拍在桌上。
“双人。”
可一字胡却压根儿不去看牌,伸手便要去洗,看那架势,似乎是赢是输早已了然于胸。
赵灵春有点疑惑,翻开对方的牌型,低头一看——双天至尊,通杀!
要是自己刚刚真的押了钱,恐怕早就输光了。
一字胡一边洗牌,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当年,长风镖局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赵灵春看了看混乱的骨牌,轻轻摇头:“我爹从来不跟后院儿说生意上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初五那天,门外吵成一片,光听见有人叫‘人头’。后来,有枪声,我爷爷让我们躲在后屋别吱声,然后又有枪声。再后来——”
赵灵春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眼圈瞬间通红,噙着泪。
她感觉脑袋很疼,想伸手去揉一揉,却不自觉地摸到了眉骨上的那块疤。
“再后来——毛子!一帮毛子就闯进来了!”
一字胡拿起脚边的炉钩子,将炉子里的柴火网上一挑——“呼”——将熄的余烬便又瞬间窜起了火苗。
“呵,怪不得呢,原来你啥也不知道啊!”
赵灵春一听这话,心里便愈发交集,忙说:“爷,灵春儿命苦,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为啥!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世,肯定也知道那天的缘由,求求你如实相告,就当是可怜可怜莪吧!”
可一字胡充耳不闻,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骨牌码好,旋即冷声道:“这次换你打骰子。”
赵灵春哪还有那份闲心,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桌案上,又迅速渗进毡布里消失不见。
“爷,我求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当牛做马,一定好好报答!我也不富贵,只有这一身皮囊,真格算是自己個儿的,你要看得上,只管拿去,任打任骂,凭你怎么折腾,灵春儿绝不吭声!”
一字胡板着一张脸,似乎对人世间的所有悲喜都无动于衷,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骨牌。
“打骰子,我告诉你!”
赵灵春无奈,便抓起骰子,又扔了出去。
一字胡这才接着说:“你们何家的事儿,得从光绪二十八年说起,那年夏天,你爹押了一趟去新民的镖,途径奉天的时候,跟一个叫韩策的人,起了点争执。这韩策的舅舅,叫周云甫。周云甫有个干女儿,名叫许如清,当然了,大家都叫她‘串儿红’。”
赵灵春的身子轰然一怔,脑子里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
“这件事……跟红姐有关?”
“开牌。”
“到底是不是跟红姐有关?”
“开——牌!”
赵灵春看也不看,就把骨牌翻了过来。
一字胡的手上,仍旧是通杀全局的双天至尊!
“你们长风镖局,何新培也好,何力山也罢,也只在辽阳有点小蔓儿,既然动手打伤了韩策,按周云甫的脾气,当然是要报仇。可那老爷子岁数大了,就只好让别人代劳了。”
“‘海老鸮’?”
赵灵春感觉胸口上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令她呼吸困难、恶心干呕。
她既然是“会芳里”的姑娘,自然免不了时常见到这几个人。
“这次换你洗牌。”一字胡淡淡地吩咐道。
这一次,赵灵春没有多余的废话,立马乖乖地洗牌、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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