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站台时,天色已然黯淡无光。
乘警高声催促,旅客忙碌嘈杂,叽叽喳喳地拎着大包小裹挤下车厢。
滨海风大,又是早春,不少人刚一下车,帽子便被吹翻在地,场面更是纷乱不堪。
闯虎本着贼不走空的规矩,临要下车,到底趁乱荣了一块怀表。
众人一路同行闲话。
走出车站,从台阶上放眼望去,但见阴沉沉的夜幕下,整座城市华灯初上,不输繁星点点。
只不过,凡是目之所及,尽皆东洋招牌,到底不是华人天下。
自光绪三十年,日俄战争爆发,小鬼子便强占了此地,设立军政署,划定电业局东侧为新市街,供鬼子移民;西侧为旧市街,为华洋参半的商埠地。
江连横等人一路舟车劳顿,不想远走,于是便就近找了一家东洋宾馆休息。
本打算会着闯虎同住,可那小子嫌车站附近的宾馆太贵,执意要走去旧市街,寻个江湖下处,众人只好就此分别。
海风正盛,江连横用手压住帽檐儿,笑着作别道:“兄弟,多的不说,祝你这一趟火穴大转,扬名立万!”
闯虎歪斜着身子、顶着风,强笑道:“多谢老哥高抬贵手,甭管你做什么生意,也祝你财源广进了!”
抱拳作别,江连横目送闯虎从宾馆门前的光亮处遁入夜色。
那小子的身材实在太过瘦小,以至于步伐踉跄飘忽,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刮倒一般,让人深感江湖不易。
赵国砚从身后走上前,低声问:“道哥,这小子谁啊?”
“作家。”江连横面带嘲弄地转过身,“行了,进店开间吧!”
众人各自提上行李,刘雁声赶上前,却问:“哥,明天什么安排?”
“明儿一早,先到洼坑甸探风,顺便看看热闹。”江连横忽然一皱眉,“诶?咋少了个人?”
“道哥,道哥!我在这呢!”王正南提着自個儿的行李箱,笨呵呵地顶风朝门口走来,“等会儿我,稍等一会儿!”
江连横面露嫌弃,遂低声吩咐道:“国砚,你去帮他一把!也不知道你嫂子咋想的,非得把这小子整过来。”
…………
入住宾馆,一夜无话。
待到次日清晨,众人起了个大早,叫来洋车,直奔辽河南岸而去。
一到洼坑甸,始方知“关外天桥”,果真名不虚传。
虽然不如奉天小西关繁华,但却是个正儿八经的杂巴地。
远远望去,几间店面横纵相连,尽管简陋,却已经初显街市雏形。
人群往来穿梭,叫卖声纷繁入耳,卖醋卖油卖烧酒,理发修脚点痦子,抽签赌牌变戏法,卖画卖字卖神像……
更不用说那些打把式、卖膏药、耍猴儿、算卦的常见行当了。
其间的行人、看客,多半是刚从港口卸货的搬运工和旧市街的居民,清早来这喝碗热豆脑,吃两根油条,顺道卖卖呆儿、瞅瞅热闹,也算是难得的消遣。
靠近北边儿荒地的那一侧,单有一排妇女,头上绑着粗布方巾,拿个蒲团坐着,身前码好针线,干的是“缝穷”的买卖。
码头的搬运工,多是讨生活的光棍儿,家里没人疼,更没人照应,赶上衣服哪儿破个窟窿,就来这找娘们儿缝补。不用说,哪个盘儿亮,就找哪个,末了给个几分钱,顺便还能斗闪唠两句骚嗑儿,这就算是开了荤了。
娘们儿忙活一天,挣了钱,再起身去赶潮,从淤泥里抠出些许小鱼、小虾、小螃蟹,捡回家起口铁锅一炖,贴几张棒子面儿大饼,日子苦点儿,但也挺美。
人间烟火,概莫如此。
江连横等人从东边儿过来,一路上眼花缭乱,不够瞅的。
可有一点,确实跟闯虎所言如出一辙——洼坑甸,单数“评”、“团”两门,最为兴旺。
每隔个三五步,就能看见有说相声的围了一圈人,白沙写字,黄金万两。
如今疃柴的不上“明地”,都改进茶馆儿说书去了。
臭团春的可没这待遇,不上台面,仍旧得去撂地,但凡嗓子好点儿,也不去说相声了。
卖艺都是凭能耐吃饭,能耐不够,愣杵在那,干张嘴,除了灌一肚子风,半粒米也挣不着。
说相声的一开演,那就是百无禁忌,父母兄嫂全都拿来当包袱,净开荤口儿,这边刚说完屎尿屁,那边就来个伦理哏,逗得江连横等人前仰后合,唯独刘雁声是个例外。
南北差异大,多好的包袱,在他耳朵里,也响不起来,于是便催促大伙儿,找人谈生意要紧。
江连横想起正事儿,赶忙收下心,去打听所谓的肖老二。
首选之地,自然是各家药铺,可问了一圈儿,红丸倒是有,却全都没听过肖老二的名号。
晃悠了两圈儿,人没打听着,却把王正南累得够呛。
大白胖子跟在后头,呼哧带喘,一个劲儿地要叫歇。
江、胡二人都拿四风口当自家亲弟弟看待,江连横虽然厌弃,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由着他自己四处闲玩,约定了傍晚时分,再回宾馆汇合。
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肖老二杳无音信,刘雁声便忍不住问:“哥,是不是记错了人名儿啊?”
“不能啊!”江连横也觉得奇怪,“就算记错了人名儿,可他生意做得那么大,一提东洋红丸,也总该有人听过才对,犯不着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吧!”
刘雁声年岁不大,却是长腿跑江湖,当下便犹疑道:“会不会是人家故意隐了名号,闷声发大财?毕竟,是干这种生意嘛!”
“这倒是有可能。”江连横点点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难办了。”
赵国砚提议道:“道哥,要不,咱找这里的长春会问问?”
能在江湖“摆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资历辈分也高,消息自然更加宽广。
江连横觉得可行,恰好身边有个耍猴儿的艺人正在收钱“要杵”,待到看客将散的时候,便快步走过去,“铛”的一声,往铜锣里扔了一枚现洋。
耍猴儿的老汉一见银洋,立马眉开眼笑:“少爷,你大富大贵,万事如意,我这谢谢你了。想要看啥,我让我这猴儿再给你单演一出?”
“不用,不用!”江连横凑近道,“我跟你打听点事儿,你们这洼坑甸,谁是‘摆地’的?”
“嗬!少爷是门里人呐!辛苦辛苦。”老汉嘴上客气,眼里却显出迟疑,“你这一身穿戴,也不像撂地的呀!”
“嗐!我找他打听点事儿。”江连横笑道,“放心,咱不是同行,抢不着你的饭。”
“哪的话,就算是同行,咱也得互帮互助嘛!”老汉略显宽心,“这洼坑甸里‘摆地’的,名叫刘凤岐。你要找他,可太容易了,最近从津门来了个常先生,在夏家茶馆开书,他天天在那听。前边那十字路口,你往北一拐就到了。”
“好好好,多谢大爷了!辛苦辛苦,生意红火啊!”
“哎,少爷,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要见了他,可千万别说他是‘摆地’的,他不爱听,得叫经理。”
“经理?”江连横奇怪,“打哪论的经理?”
“他说他是场地经理。”老汉摇头笑道,“这也算与时俱进了。”
“得!多谢大爷提醒,走了。”
江连横别罢老汉,便带着赵国砚和刘雁声奔夏家茶馆而去。
这个刘凤岐,算是最早一批在洼坑甸做生意的人。前几年,干的是“晃条”的买卖,说白了就是使腥儿耍钱,小本买卖,能耐不大,但却有股子机灵劲儿。
先把火勺、切糕、灶糖等小吃搁编筐里放好,而后另备一桶竹签,两头扁,尾巴刻有牌九点数,让往来客人抽签,然后比大小,客人输了要赔钱,但也不白赔,切糕拿走,只不过比街面上贵了很多。
当时洼坑甸还不兴旺,刘凤岐看准了江湖艺人能招揽生意,也不知从哪儿蒙了个财主圈地,自己充当经理,渐渐经营起洼坑甸的生意,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个小财主。
江连横等人来到夏家茶馆。
没等进门,街对面忽然走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太太,嘴里叫着骂街:“你们东北人听不了我这玩意儿,水平层次忒低!你们那叫评书吗?你们那叫大鼓白!哼!你们不听,我还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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