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这般问,陈恒到不知此举是对是错。可想着以后两人要朝夕相处,有些东西可以装一时,却装不了一辈子。便坦诚道:“一来他们有钱,有他们出手,秋浦街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裴怀贞点点头,示意陈恒继续往下说。
“二来,他们跟秋浦街,并没有本质的利益冲突。之前虽有龌龊,可相比起两斗的危害。要是能化干戈为玉帛,既能打消李卞那头,又能让自己多几个帮手,何乐不为!”
“你不记恨他们之前的各种手段?”裴怀贞追问。
陈恒摇摇头,他确实不在意此事。“之前是之前,以后是以后。要因为这些事,就恨不得对方身死神消,未免得不偿失。”陈恒停顿片刻,才道,“我始终觉得,对手,是杀不完的。”
“哎。”裴怀贞长长的出一口气,他就是因为这点,才看中的陈恒。脑子聪明,文章写得好?放眼天下,多的就是才子。
要论会做官,今年年初高中的崔游道,也不是个官运差的性子。可裴怀贞都未在他们身上,看到这份‘以和为贵’的气度。不然为何会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俚语呢。
“往后书院的课,你就不用去上了。”裴怀贞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学生坐下。
“是。”陈恒当即领命。
“以后,你每日在我这里上半日的课,吃过午饭,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裴怀贞从没想给将陈恒,拘在一屋一书中。闭门造车,只会害了千里马的灵气。既要读书,也要行路,才是最好的求学之路。
“是。”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初遇的陌路师生,也不用费工夫考教陈恒的水平。书院里每三月一次的例考,早让裴怀贞对学生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想了想,就问道:“你是想学以古观今,还是想学以今望古?”
见山长犹如一个守在两座宝山前的神婆,试图让自己做出选择,陈恒不禁踌躇道:“不能都学吗?”
裴怀贞摇摇头,叹息道:“我倒是想都教,只是年事已高,犹恐精力不够。”
世间多少英雄好汉,都敌不过岁月不饶人这句话。陈恒闻之,默然。思考许久后,才说道:“夫子,我想学以今望古。”
裴怀贞扬了扬眉,问道:“为何?”
陈恒斩钉截铁的回答:“过去是过去,以后是以后。此时此刻,才是我能把握的时刻。”
“这份心性,你以后可别跑去出家,浪费了文昌帝君的点拨之恩。”裴怀贞说了句玩笑话,缓了缓神,才眯起眼睛看着满园秋花道,“那就从此时此刻,开始教吧。”
山长抱双手于胸前,朗声道:“你觉得现在的朝廷缺什么?”
判断一个老师是否高明,就在于他能否启发学生自己的思维。裴怀贞话一说完,陈恒不免就开始想。
夫子说的朝廷,真的是朝廷吗?还是那个集天下权柄于一身的男人?但无论如何,他们面对的处境都是一样的。
陈恒思考道:“缺粮。”
这两年天下灾祸不断,此是应有之事。裴怀贞点头道,“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还有呢?”
“缺钱。”
盐商的先例,已经摆在眼前,也不必多说。裴怀贞示意陈恒继续。
“还……缺人。”
“为什么会这样想?”
“要是有圣人、能人出世,不就什么都不缺了?”个中细节说起来繁琐,陈恒索性用一句虚话概括。其中的意思,山长自然能听懂。
“五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圣人,能有个辅国志民的能人就不错了。”裴怀贞不以为意的笑道,“此情此景,加之边关战乱,你想到了什么?”
陈恒翻遍脑子的知识,才在裴怀贞等候的目光中,吐出几个字,“前明嘉靖时,也有此等乱象。”
裴怀贞大笑,“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院内开阔,四周又无旁人偷听。山长也是说的毫无顾忌,“那今日为师就给你讲一讲张居正。”
过往读史,陈恒虽常读常新,不免还是有雾里观花的时候。这既是受限于学识,也是受限于视角和经历。
这就像一条游在河里的鱼,每到一处,都会有新的收获。可收获的喜悦,都来自于目力所及,超脱不了太远。
如今,突然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将他擒拿出涓涓水流。在岸上信手一点,助他化了人形,还带着他观望河流的全貌。
这段河道叫嘉靖,河道上有张居正游过的痕迹。裴怀贞拉着陈恒站在岸边,从解决手段出发,逆推各项改革措施。
其中既有启用白银的妥协,亦有对大明宝钞的无奈。也有对世家、百官院子里埋着数十万银两的嘲讽,也有对朝廷跟百姓手中无钱的愤怒。
裴怀贞有一个常人无法具备的优势,他不仅仅是个学识渊博的文人,更是个亲自主持改革的首辅。这份眼界和阅历,让他清楚各处的弊端和矛盾。
能妥协、调和的矛盾,裴怀贞就讲自己和张居正的机变之举。不能妥协的矛盾,裴怀贞就讲他们两人的应对方法。之后的结果,或好或坏,裴怀贞都坦然告之,陈恒亦听的全神贯注。
这一日,他既站在张居正的角度看到了大明,也透过裴怀贞的眼睛,看到了山长眼中的大雍。
天下之事,天下之变,天下之革。就在裴怀贞抽丝剥茧中,一点点露出它真实的冷冽色调。叫人唏嘘不已,也为张居正的奋力挣扎感慨。
“大明兴于太岳,亡于太岳。恒儿,你知道为何?”说的差不多,裴怀贞就开始反问起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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