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吾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张韩的话听在了此处,因为后面当时读书的时候没要求背。
中间有些不符当下情况的,稍作了些改动,但大概声情并茂的背诵了下来。
我以为我忘了,没想到它好像刻在骨子里,从第一句缓缓诵出来时,全都雨后春笋一般不断冒出。
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人心疼,以前读书的时候背不出来可是不准回家的。
特别是那句“德隆望尊”,张韩想起读书那时候一到这句就会下意识的想到“德隆威廉姆斯”,张韩心里默默感慨……
他通篇语气低沉缓慢,幽然而言,诉说了当年苦楚,听得刘协十分入神。
这就是寒门、白丁子弟的处境么,与朕自小得数名当世大儒交替而教,又有无数书籍可观,全然不同。
那时,朕只觉得对那些数百字、千字的文章、策论、典赋头大如斗,看之则烦。
可谁又能知晓,这竟是伯常这样贫寒的勤学之人渴求不来的奢靡生活。
朕当年都干了些什么……这是多好的人,多好的一颗无惧寒暑,艰苦之中求学的赤子之心。
“陛下,”张韩深深鞠躬,双手相叠,动情到深处,甚至啜泣了一下,微微伸袖抹去了一点泪水,“在下,并未是贪恋权势之人。”
“余至此年岁,知晓大汉蒙难,世道艰难,然少时艰辛又学有所成,欲报国扶汉,是以舍生忘死前去迎回圣驾。”
“自董贼难起,余便立志豪言拼杀至今,数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张韩忽然激昂愤恨起来,“雒阳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潼关山缺!壮志饥餐董寇肉,笑谈渴饮羌人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整个人都被一股冲涌的热血沸起而满脸激动,甚至不自觉从软塌站了起来,广袖几乎及地,缓缓走下台阶。
“忠臣,忠臣啊!!雒阳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伯常!爱卿你,你当真是我大汉百年难见的义士忠臣!朕,朕要赏你,要赏……”刘协忽然无奈起来,他现在没什么能用来封赏的。
举朝下的官位,已经被公卿们如同欢庆功绩分食羊鹿一般给割干净了。
而此时,刘协因自己只封了张韩一个屯骑校尉,而感到心中愧疚,如此豪杰忠臣,心中有汉,有精忠报国之志,怎能只让他屈身卫戍皇城呢。
刘协情不自禁走到张韩眼前,再仔细端详其英武不凡、雄壮挺拔的身姿,越看越是喜欢。
又回想起那日黑袍战甲着身、黑马如奔雷之势,奋力拼杀的身影,逐渐又变为崇敬。
刘协不自觉伸出了手,想去握住张韩,但他表情认真的后退了半步。
嗒,刘协的脚步顿住了,张韩这半步后腿,让他感觉冰冷。
为什么热血沸腾的青年,会做出这种冷冰冰的动作?
“唉,陛下……”张韩所有情绪都在一声长叹之中全部归于平静,“您还是罢免在下的官职吧?”
“在下,自小到大,艰苦如此,从来都不是愿意擅离职守的人,尸位素餐、心中难忍,倒也不怪那位辅国将军,我向来是知道的,若是不曾打点讨好,怎能得到信任呢?”
“可我张韩一生,从不贪恋钱财,家中不过一方宅院,有财皆分于跟随的兄弟。唉,乃是我不好,我一生节俭,攻不下这条金贵的玉阶道,且才德不备,不可入诸位大臣的法眼。恳请陛下罢免。”张半城声泪俱下,拱手躬身,就差泪洒长乐殿了。
曹操听得心里直发颤,脸神情阴沉到了极点,脑海中不断浮现当初卞水一战的愤懑屈辱,否则,他怕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人,明明长得堂正英俊,宛如英武义士,一副豪杰模样,但实际是个懒散怠惰、玩世不恭、贪图享受的气人玩意儿。
他气人就算了,偏偏还能装得如此柔弱,好像被汉廷士族欺压了十年不能抬头,将一腔悲愤洒于大殿。
嘿,偏偏他洒也不洒得慷慨激昂,他委屈说完了之后,又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心灰意冷的把过错归于自己身!
然后下定决心请求天子罢免,这一套下来,曹操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
阴险?不全是……
善演?不能万全诠释他在其中对陛下幼小心灵的把控。
想了半天,他忽然觉得当世没有能完美形容,并且控诉斥责张韩这种人的词。
罢了,反正我和他一伙的,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又能引起些许舒适。
此时的刘协,感受到张韩话语里的失望和惨淡,顿时感觉无力,他不知道如何劝阻,要怎样才能留下张韩。
更是震惊于方才张韩那句“我一生节俭,攻不下这条金贵的玉阶道”,这是何等的讽刺,原来舍生忘死救朕回到都城的大功之臣,被人欺辱至此,甚至连最基本的尽忠职守都成了奢望吗?
这些公卿士大夫要拦住多少贤才!?
他们或许才是令我大汉人才凋零,令朝廷无人可用的罪魁祸首!
因为,他们宛如横在朕于万民中间的一条大河,如何能够真正读懂大汉当下的国情?
想到这,稚气刚脱的刘协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迅速挺起,声音仿佛蕴含了如怒波涛,低声道:“伏完、董承是吧,爱卿不必辞官,朕会给伱一个公道的。”
曹操听到这,已经暗暗含笑了。
张韩这一番以退为进,效果极好,陛下已对此二人揽皇城禁卫,不予他人插手的做法心生不满。
带他来真是带对了。
曹操以为结束了,接过看到张韩立刻慌乱不已的抱拳躬身,让曹操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嗯?还要干嘛?
“陛下!”张韩表情慌乱,“万万不要怪罪辅国将军与国舅啊,他们,他们对臣极好,是臣才能不够,资历太浅。”
“臣至今为止,除却领骑兵救陛下之外,就只有进献屯田策,安几百万百姓进献仁攻徐州,得令兖、徐安宁此二功绩,以及这数年之中督建骑军、研发农耕用具、主张商道划定而已。”
“区区小功,不能与两位将军相提并论,陛下若是为臣与那二位亲戚起争端,非臣所愿见,不可让陛下再为臣费神了。”
曹操在一旁,拳头都握紧了,但是仔细想想打他也是自己痛,又悄然松开。
若非你是我的女婿,今日我真,真……好想掐死他。
“爱卿!”刘协直接怒目而视,看眼神仿佛被冒犯触怒,“你就是太过仁善!为何你面对他们,却不敢拿出在战场的杀伐果决?你是朕的屯骑校尉,无惧任何公卿大臣!日后不允许再如此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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