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秦的第二根稻草,《军爵制》。”
嵇恒缓缓道:“若是大赦天下,已经难以阻止天下陷入动荡,大秦最终只能依靠《军爵制》,这也是关中民众最喜闻乐见的,以关中刑徒,再度征伐天下。”
“胜者,秦存。”
“败者,秦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只不过若有可能,我并不希望天下落到这般境地,因为就算扶苏再度横扫了天下,但陛下当年面临的困境,扶苏依旧会面临,甚至会更加严峻。”
“因为这一场大乱战之下。”
“天下人口会锐减很多,地方村落大量消失。”
“而陛下开创的这个制度,从一开始,就注定需要很多人来供养,过去天下紧缺的是钱粮,而那时大秦缺的可就不仅仅是钱粮了,还有大量的人口。”
“大量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牛马。”
“而那时。”
“大秦就算胜了,也注定要覆灭。”
“因为天下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更残酷的盘剥。”
嵇恒轻叹一声。
虽然在那种情况下,天下不至人口减半,千村寂寥,但在经历过秦制残酷而冷血的盘剥后,除了关中民众对于取胜能接受,关东恐所有人都接受不了,到时免不了还有各种动荡不安。
这又岂是天下之幸?
嬴政默然。
他又岂会想象不到那时的场景。
嵇恒所说的办法,从始至终就一个,便是借自己日后的死,让天下更快得到安抚,而在扶苏树立起足够威信前,他都不能轻易死去。
一旦早死。
扶苏威信又没有完全建立。
地方定然生乱。
最终乱子大小,取决于自己死的时间,他拖得越久,大秦天下也会越稳固,日后留给扶苏的回旋余地也会更多。
但自己的身体,真能拖很久吗?
嬴政不清楚。
他也给不了确切答案。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整日跟药罐为伴。
甚至有次都直接昏死了过去。
而他也渐渐意识到了,随着自己屡次发病,神志早已没有寻常时日的清醒。
也唯有真的命在旦夕,才能真正体察到,生命的短促和珍贵。
他的确雄极一时。
但如今的他已是风中残烛。
只是他心中还有些不甘,不愿将所有事压给扶苏,更想自己去完成。
也想亲自看看天地间还有世事变换吗?
嵇恒没有再开口。
如今的嬴政就如一个农夫,从地头走到了地尾,总想寻觅一颗最茁壮,最完美的麦穗,错过了丰茂的中段庄稼,总是将希望寄托在前方,直到快走到尽头了。
才幡然醒悟,自己已慌不择路了。
说到底。
还是嬴政心气太高了。
他不喜欢假以他人之手,也不喜欢把事情交给后来人。
他更愿意靠自己去完成一切。
哪怕不惜代价。
嬴政双手撑在案上,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他淡漠的看向嵇恒,声音带着几分肃杀之气,缓缓到:“嵇恒,朕便再信你最后一次。”
“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
嵇恒朝前几步,搀扶了一下嬴政。
嬴政眉头一皱,最终并没有拒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嬴政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站在院中,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冷风呼呼扑面,吹得让人心寒。
虽临近春日,天气依旧是苦寒,嵇恒院中的桑树依旧光秃秃的,唯有仅存的一点残布,在随风飘舞着,似在送着最后的告别,四周清冷的让人害怕。
嬴政道:“嬴斯年这小子如何?”
嵇恒笑着道;“还行,在宫中待太久了,终归是有些娇气,不过眼下已好了不少,但脑袋似有些不太灵光,缺少变通,还需要多加磨砺。”
嬴政眉头一皱。
不悦道:“终还是个孩子。”
“岂能要求太多?”
随即。
嬴政面色稍缓,又道:“多在外面待待也好,宫中的东西再好,终究是一团死物,难以让他领悟到什么真道理,唯有真正经历过,见到过,才知晓,书中的那些道理,是如此的深刻。”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我没那么多道理,只有一肚子歪理。”
“而且我要价很高。”
“只是我日后或要用不少钱,不然这个小孩我不会收。”
嵇恒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点了点头,颇有深意道:“可以,但我不希望他成为第二个扶苏。”
嵇恒笑了笑,道:“赢斯年最终会成为何样,这是他自己决定,我并不会做任何影响,我这间小院,只是让他在这里生活,至于学习,唯有那一份《语书》《算术》,其他的,都不该由我这个‘死人’去教,晦气。”
嬴政咳嗽一声。
“你是个‘死人。’”
“但毕竟没死,而朕却真要死了。”
“不过,朕可以答应你,尽量会死晚一点。”
“若是没做到,那便是朕食言了。”
“到时我会让扶苏送酒三壶,作为赔礼。”
“陛下万金之躯,三壶恐是不够,至少也要三十壶。”嵇恒嘴角含笑道。
“行,三十壶就三十壶。”嬴政点头应下,跟嵇恒的这个赌注,也仿佛激起了嬴政的斗志,他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肃然道:“朕这次倒真要看看,朕这个人间的帝王,能不能胜天半子。”
“哈哈。”
嬴政大笑一声,挣脱了嵇恒的搀扶,独自朝门外走去。
只是在临近屋门时,嬴政再度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转过身,背朝着嵇恒,默然道:“嵇恒,你认为宫中有没有人也在期待着朕死?!”
嬴政的声音很低。
但带着一股明显的肃杀之气。
“宫中的事,我不清楚,陛下说有便有,说没有便没有。”嵇恒目光深邃,意味深长的道:“一切都取决于陛下。”
“朕知道了。”
嬴政离开了。
迈着坚定而决绝的步伐。
嵇恒站在院中,长吁一口气,叹气道:“帝王迟暮,一代雄主,终要到了退场的时候,只是我退场之时,天下又会是何等模样,我又还能在这天下驻足多久?”
嵇恒不知道。
他已返回了温暖的大堂。
院里还是太冷了。
还是有火炉的大堂暖和。
没多久。
赢斯年吭哧噗嗤的回来了。
但见到屋中只有嵇恒一人,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失落。
他四处张望道:“夫子,我前面好像听到了祖父的声音,祖父人呢?回去了吗?”
嵇恒淡淡道:“不知道。”
“夫子骗人,我刚才明明听到了。”赢斯年气鼓鼓道。
嵇恒翻了个身,缓缓道:“你想知道你祖父的事,你直接去问你祖父就行,问我干嘛?我跟你祖父又不熟。”
“别在屋里磨蹭了,去把米放到缸里,别弄湿了,到时发潮发霉,可就浪费了。”
“那可都是我自己攒的钱!”
“金贵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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