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欲弃社稷,为一夷君乎?”
柳鞅直截了当的指控,倒是一下子堵死了祁连想好的一切说辞,大脑宕机中。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祁连的委屈也涌上心头,当即怒道,“朕原以为柳子几日前,与朕夜谈,是理解了朕,不曾想今日却仍发此危言乎!朕流落荒原,不收服爪牙,难道柳子一人能看管住那上千虏俘吗?朕方获大胜,这就要败朕兴致吗?”
只不过被祁连顶回去的柳鞅,没有祁连预想的如从前那般的激烈,而是朝一旁的易老头使个无奈眼色后,直接向后微挪半个身位跪坐,捧起面前的姜汤,自顾自喝了起来。
然后易老头接着劝谏道,“诗曰:维鹈在梁, 不濡其翼。 彼其之子, 不称其服。(注一),这虽是渔夫埋怨维鹈(鹈鹕)懒惰,君主国人埋怨大臣不司其职。但维鹈天生不是就会帮渔夫捕鱼的,倘若渔夫没有培养好,甚至培养它去学猎狗撕咬猎物,赶着猎狗下水去抓鱼,这难道是合适的吗?”
“路上柳子已将昔日与主上之争执,尽告于吾,柳子固然劝谏急切,可主上总藏念于心,大臣们不知道自己是要为您去捕鱼,还是要去林中追捕走兽,故而如何能为您谋划呢?今日柳子言即臣言,今来非为诘难,主上不若开诚而布公,若欲为夷君,臣文身断发相随便是,若是日后还要注重风评,重回蓟国,那么我等就为您谋划如何保住声名。”
易老头一说完,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这几日精神压力太大,绷得太紧的原因,自我防卫意识太高了,错怪了柳鞅,于是祁连很放得开地跪坐行一平揖,表示放低姿态,认错道。
“朕这几日太过疲累,口不择言,歉,深惭之。”
而柳鞅也没有真的坦然受之,祁连揖到一半时,柳鞅就急忙托住了祁连道,“诗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注二)人孰无过,君能改之,臣之幸也!易子愿断发随君,臣柳鞅亦此愿也。”
“朕得二卿,夫复何求!”祁连此刻是真的有些感慨,然后也就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道。
“朕待亲近,并无夷夏之别,只看其之事朕,是忠是奸!昔日鲁分殷民六族,卫分殷七族,晋封乃分狄族怀姓九宗,齐之太公望,因东夷之俗而简其礼,随霸海滨!朕欲仿效古之先贤,以夏御夷,化夷入夏,此即为朕的志向,二卿有何教我?”
易老头和柳鞅听完,倒是不意外地彼此看了一眼,随后先是下拜唱喏道,“几忘为主上贺,主上以寡敌众,义释诸国难俘,运水破军,扬名天下,不为远矣!”
然后不等祁连谦虚,易老头却话锋一转问道,“然则若按主上之正辅兵制,则不知又欲添增几许夷兵方可?”
祁连没有深想,脱口而出道,“东泽氏、赤狄俘虏,并及其所捕获诸奴,已破千人,以一御十,难也,有助朕筑坝设堤之奴两百人,朕欲拔为辅兵,为朕守黄鱼诸部顽贼者三十人,朕欲擢为正兵,何如?”
“然则,不及一月,太行之东将起大事,主上能坐观吗?”两人没有正面回答祁连,而是反问祁连道。
“扩充实力之大好时机,岂能坐视?”祁连有些不明就里,但是仍然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如此!主上,臣敢问日后回归本营,是否要暂时解放两屯,使之为民?再有战时,于此召集,夷人复为主上之兵,此非国人乎?则日后回归蓟国,岂非立时便有了新旧国人之分?老臣担忧,如此下去,消息传扬,国内本只有一众逆大臣为祸,我等出逃时,国人禀念故太子监视国政十年之恩,延绵于主上,尚多有哀送至国境者,而主上弃旧迎新,则国人们也不会再支持主上了。如此一来,臣恐主上永无返回蓟国之日,若有则只能弃夷兵,则主上如此费心,又是何苦!”
易老头此刻终于是图穷匕见了,言语中满是对祁连正辅兵制的担忧。
一旁的柳鞅也是同样的忧虑地补充道,“吾知主上命我求取诸夏遗民之事,乃是为了预防夷兵,主客颠倒,然则以太公望之抚齐,亦用三月;禽父抚鲁,三年乃成!主上虽有救邢民于水火之恩,一月之间,臣实不能测算主上如何料定。若是其众见您重夷兵而轻己,则必有去意;若是夷兵见您以无功而厚待邢民,则必生乱。”
好嘛,易川和柳鞅一前一后,虽然没有一字说祁连推出的正辅兵制的不是,但却直指其弊,如果不是祁连就有准备,此刻简直就要被两人“悲观主义”吓得坐不住了。
“然则二卿之意,朕待如何处置?”祁连虽然心中有预案,但是不妨听听两人的意见为好,毕竟祁连有时也许会犯一些想当然的低级错误,这时候就需要易川、柳鞅这样受过这时代完整贵族教育的人来查漏补缺了。
而两人之所以来堵祁连,自然是商量出对策才来的,柳鞅当即就建议道,“臣与易子来时,曾往俘虏营中讯问,此番东泽氏来兵,皆是其青壮,而今大部为主上所擒,东泽部当然是心焦至极,而其部向来称富于漳水,不若我等与其相谈,使其赎兵?如此一来,吾等得财货,又解必征夷兵之难,岂不两全其美?”
“唉!”祁连叹了口气,不能说易、柳两人这个办法不好,只能说他们是在求稳。
只可惜祁连眼下却是不太能接受了,至少在他栽一个大跟头之前不能接受。
这几日大权独揽间,尝到了手上有兵,而且是兵越多越能去搏更大的胜利,越胜利就又能获得更多的兵,那种循环往复的滚雪球般的壮大滋味,就像是上瘾的的毒药一般,让祁连一想到自己明明是胜者,却还要因为没有基本盘,就只能过回清汤寡水的日子,那感觉想想就难受。
所以祁连听完易、柳两人的建议后,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易子、柳子,其实朕昨日率部乘船追击之际,是截住了此番东泽氏亲身前来的族长东泽正的,然而朕却在搜刮了他和其一众亲随的财物武备,又让东泽正留下一只手后,给了他们几艘船,放走了他们。如此羞辱之下,想来再谈其他已无可能。”
“主上!您何故如此?这…莫不是…”易老头瞪圆了双眼,显然是在怀疑祁连当时的精神状态。
而看出易老头深意的祁连,微笑着点明道,“且放宽心,伯流,朕当时没有使性子,这都是朕深思熟虑的选择。”
“主上,臣实不解!”易川还是一脸惋惜地说道。
“很简单,那些东泽氏的青壮,朕吃定了!那么又还有什么事能比当众砍下求饶的东泽氏首领一臂,更能让那些青壮听话认命的呢?”祁连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见此,易、柳两人还想再说,祁连却率先说道,“朕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归火石岗解散两屯,更不打算分拨田土给两屯中人。也就是说朕一开始就不打算以之为国人,朕欲仿效西土晋之狄卒,秦之纳卫,征其为卫仆,日飨饮食,平时宿卫,战时随征,便如我蓟国宫卫一般,只不过朕却不以之奴罢了。”
听完此语眉头骤然紧皱的易川,当即就反驳道,“主上,此以自欺而欺人之举呀!晋秦素来无文,敝处戎狄之间,有此陋习,怎…”
说到一半的易老头突然停住了话头,是呀,这越骂,不就是越熟悉得像自我介绍吗?
稍稍一想,其实几日前,祁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彼之晋国、秦国,竟能和此时此刻的蓟国恶劣的战略环境如此相像,但是虽然此时晋国和秦国还没有像日后那么天下闻名,易川和柳鞅,尤其是柳鞅,还是能深刻地感受到原来邢国西边的晋国的日益强大的。
于是,哑口无言的易、柳二人几乎抓住最后的一个痛点问道,“然则主上,此等近卫,不耕不种,饮食赏赐,数倍于家奴阍卫,如何能够长久?”
“这便是朕执意留下那些东泽氏俘虏的原因了,苦役耕种,朕心中有万千杂事,正可役使之。”祁连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主上!数月劳苦,方得一季之粟!就算累死那些俘虏奴隶,一月之间也变不出粮食来呀!而您的缴获再多,也不够您一月消耗,您要…嗯?”
柳鞅劝着劝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而祁连也肯定一般地咧嘴笑道,“柳子这不是就想到答案了吗?朕费这么大劲来击败本就注定失败的东泽氏-赤狄联军,正为了全取你口中的‘不足一月之粮’,因为朕根本没打算等自己地里的粮食长出来,更何况敌人自己就要乱起来了…”
“主上!”几乎是被祁连的危险想法吓到气喘的易老头,最后有气无力地劝谏道,“兵者,凶器也!主上,您还年轻,何必蹈此未测陌路?”
听闻此言的祁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惆怅地站起身,走到棚口,望着棚外绵延的雨势幽幽道,“伯流,距我等流亡出国以来,快四个月了吧!诸侯五月而葬,倘若丧礼结束,那逆贼就能登上君位了吧!”
“主上,无论如何,您都赶不上阻止的,何必为此置气呢?”易川算是知道祁连这股孤注一掷的拗劲哪来的了。
“哼!朕是来不及了,但是朕也绝不让那个篡逆之辈安稳上位!朕要打下一个大大的声名!让他知道朕不是一只丧家之犬!让他从坐上那个位置起,就别想睡好一觉!为此,朕哪怕一死,亦心甘情愿!”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