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只余篝火尚在噼里啪啦地脆响。
半个时辰前听完了“睡前故事”的祁连,睡眠质量竟然出奇的好。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祁连怀里那只爪子上还有祁连包扎痕迹的,却也只是微微挣扎的小老虎“抱枕”的功劳。
一对赶在北边被山戎控制的令支国和孤竹国一样被齐侯小白灭掉前,向南逃亡的聪明小贵族爷孙,路上遇到了老虎,本来以为要葬于虎口之际,却被真正的虎孩“虎大”所救,自此与虎为伴,直到爷爷寿终正寝。
这就是还在旁边用肉脯喂着大晚上反而精神奕奕的三只完好“弟弟妹妹”的虎姝身上的全部故事。
也许同病相怜的竹竭听起来会感同身受而悲戚,但祁连却想到,从虎姝和他的另一个爱将竹竭,以及自己身上,能看出来的此时周初构建的北方藩屏外族的诸侯体系,已然到了被崛起的山戎实际瓦解的地步。
所以再仔细想想,当初齐侯小白北征后,会将千幸万苦所灭令支、孤竹等国的国土都留给燕国,甚至以赠土形式,不合常理地将原属于齐国的无棣沟以北,沧州五十里土地都反过来留给燕国作为稳定补给的后方,以供其恢复实力,未尝不是看出了这一点,并且恐怕是下定了决心,决定竭力扶持唯一的燕国,负责整合北方诸夏旧诸侯体系,好让自己脱离将来可能面临的战争泥潭…
带着这样的明悟,祁连睡去了,一举消除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该乘机北上归国的纠结。
开玩笑,如果齐国都要暂避锋芒,并且暗中坚决支持燕国,祁连现在回去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外有山戎,乃至燕国的窥伺,内部有那群不稳的贵族,祁连即使有父兄对国人的遗泽恩惠,整合收拢倾向于自己的国人恐怕要费时不短,自己如果有那么长时间动不了那群贵族的空窗期,被反杀的概率太大。
这时候的国君和贵族共治制度的一角,祁连已经能从易川和柳鞅平时和自己的相处模式中窥见了,所以现在回去,等手上这点人被稀释掉,那恐怕离经叛道的自己头上被那群吃里扒外的贵族找机会扣一个“蓟纣公”、“蓟昏公”、乃至重用东夷外族、不守天命的“蓟懿公”的日子不远了…
不能取蓟国本据,以为中盘实地,就只能取外势自厚,以待机会了,而齐国,自己也必须得想办法了,至少得把他们拉回中立。
祁连就是这么想着想着,才撸着手里的虎崽沉沉睡去的…
……
“百将,已过夜半,辅兵们已经早就煮好饭食,按照军主之令,我等四更起行,是否要现在叫醒军主?”
当初受祁连担保,留住性命,后来扩编两屯为两卒(百人队)时,又因为擒虎有功被祁连和竹竭提拔什长的柴武,闷闷地问正跪坐在祁连身边,接替轮班休息的甲喑的竹竭道。
“再等一会,只要不出三更,我等就不算违命,你先下去督促朝食,主上这边我来负责!”竹竭回复道。
“唯!”柴武退了下去。
总之,若不是军令之事不容马虎,接管第三组和第四组守夜之事的竹竭,还真不想打扰自家主上,他真的太需要休息了。
底下的兵卒平时除了祁连巡营外,不太能接触到祁连,但竹竭基本每天都会和祁连见至少三次。
早中晚,竹竭每次见到祁连,自家主上不是在做事,就是在看着地图、写着木板竹简,准备做事。
祁连是如此勤奋,发出的命令和所做的表率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即使自己作为实际首臣的叔父易川多数时候只能是乖乖听命。
任何人哪怕只是和祁连的对视中,都能从自家主上的眼中看到很多积年老辣大贵族才有的稳重,以至于和营中大部分人一样,所有人经常都忘记了祁连的年纪。
“现在几更了?”
还在感慨莫名的竹竭的思绪,直接被自然苏醒的祁连的询问打断。
接着,不等竹竭回答,祁连自己就把怀中挣扎中睡着了的虎崽放下,转头去看摆在一旁地上的竹筒漏刻,这具缴获的结构简单的泄水型漏刻,水从漏壶孔的细竹筒嘴流出,漏壶中的浮箭随水面下降,于是浮箭上的刻度就能大致指示时间长短。
“已近四更了?不是要出发了吗?”
祁连晃晃昏沉的脑袋,然后就看着一旁跪坐的竹竭和周围都在刻意放轻动作的兵卒,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不过祁连没有说破,而是直接问道,“兵卒们都整备好了吗?朝食都吃了吗?”
“唯!主上既醒,可要用膳?”识趣的竹竭也揭过这一节,当即从亲兵手里接过一碗浓稠的粟米粥和两块肉脯递给祁连。
祁连眼看周围兵卒确实也已经都起来吃饭了,吃得快的已经把碗扒拉了个干净,吃完肉脯正在吮手指,慢的也已经把下锅煮到了半熟的米捞了出来,放进蒸锅(甑)中的箪子上,正在蒸熟了。
这里不得不提,这种《诗经》里也提到的蒸饭方法,名叫“餴”(fēn),即所谓的“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远远的取那活水,那儿舀,这儿倒,蒸米饭真是好)。
没有高压锅的时代,硬蒸粟米很费时间,并且容易夹生,古人就先煮再蒸,减少做饭时间的同时,这样的米蒸成饭后,米粒胀大,饭粒之间不粘,能达到和后世电饭煲一样的效果,味道也不差。
所以,古人只是受限于接受到的信息量远远比不过后世人的信息爆炸时代,思路和视野没有打开,就智力运用的其他方面,他们精着呢!
“子尽,你先帮朕喂了那些重伤员和这只虎崽吧!”祁连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先把手中辅兵们特地按照自己口味加蜜煮烂的粟米粥,递还给竹竭,然后起身走向正狼吞虎咽着粟米饭,只是不时停一下,用手帮身边三只虎崽撕开肉脯,好方便它们小嘴吞下去的虎姝。
“你的兄长哪去了呢?”祁连跪坐着问道。
不情愿地停下干饭,顺便拍了拍因为护食而朝祁连呲牙的三只虎崽一下的虎姝,此时嚼着口中食物,哪里还有之前述说来历和请求祁连帮忙时的“令支国淑女”模样,口齿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兄长去外面找阿母去了,如今只有被阿母从小带大的他才能安抚住不知道怎么了的阿母了。”
“朕愿意尽朕所能帮你们的忙,不过现在朕要有急事去做,并且有件事倒先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愿意吗…”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点头的祁连,就开始交待懵懂的虎姝一些事情…
等到祁连一行人重新启程,原地火坑处还留了一个小营地,正是祁连留下的是十几个轻重伤员所在,同时留下的还有带着虎崽的虎姝。
“主上!如此真的可行吗?对面毕竟是一只山君,单独看到伤员,闻到血腥味,恐怕…倘若我等之后归来,却只看到伤员们的尸首,恐怕会在兵卒那里大损您的信誉呀!”
竹竭临走了还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身后的营地土丘,完全不似其他兵卒,其他兵卒毫不在意,甚至看着能驯服猛虎做守卫的祁连更加仰慕,毕竟他们隔的远,私下里都把祁连身上的很多事看成是奇迹。
“朕其实上次就发现那头山君的牙齿磨损严重,它老了,我们也留了足够的肉食…”
祁连只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了这一句话后,就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般,一扬马鞭,拍马绝尘,举着火把领着身后紧随的众骑向着封山疾驰而去…
情感上,祁连对自己第一次实际性地抛弃伤员,转嫁风险给那些伤员,并且用他们的命试探两个谷於菟和那头老虎的行为感到不齿,并且觉得有一种玷污了虎孩们平静生活的愧疚,毕竟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终究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是很折磨的一件事。
可在理智上,祁连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既解决了敌后伤员拖后腿的问题,还不拉人口实,出了什么事有推卸和转移仇恨的对象,还能测试谷於菟们真正为自己所用的可能,甲喑说的没错,自己不需要虚伪,从自己把它们从生死关头拯救回来的那一刻起,无论自己是否愿意,自己已经成了那个介入它们生活的“第三者”,何必自欺欺人呢…
矛盾和纠结就这么在马蹄声中蚕食着祁连的思绪。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