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丽珍从饭桌中央的砂锅里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拿着汤匙喝上两口,就转过头对冼耀文说道:“今天陪我上街好不好?”
“白天我没时间,晚上可以。”
“晚上也没事。”苏丽珍心里有一丝小窃喜。
冼耀文下意识看一眼手表,“六点半,我会来接你。”
“好。”苏丽珍轻轻点头,窃喜变成欣喜。
吃过早饭,冼耀文先去工厂研究纽扣,然后带着人事科经理钟林去拜访一位刚来香港几天的画家徐乐平,身为画家,徐乐平在美术界并不知名,但把他当做服装设计师看待,可以说是大名鼎鼎。
这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上海婆眼线介绍的,大概年轻时是爱美的时尚人士,时常看《玲珑和《北洋画报两份刊登新装的杂志,也会照着新装的样式给自己做衣服。
据她所说,她最爱徐乐平的时装画,所以当徐乐平凑巧租房租到她那里的时候,她高兴坏了,冼耀文在电话里完全能感受到一种小女生见到偶像时的兴奋情绪,估摸着徐乐平招招手,她就会投怀送抱。
什么玲珑、北洋画报,涉及他的知识盲区,还好郑月英知道,原来这两份杂志可以归类到时装杂志,一些知名画家如叶浅予、梁白波、李珊菲、方雪鸪、何志贞等,会画一些时装绘画刊登在上面,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被称为国内最早的“非专业”时装设计师。
了解了这个情况,冼耀文就对徐乐平非常之重视,皆因徐乐平还是他在香港听说的第一个可以用服装设计师来称呼的人。
在找制版师的过程中,他已经从制版师那里了解到,当下的香港根本没有服装设计的概念,男性的服装受到英伦风格影响的基础上,制版师会经常去戏院观看西片,复刻电影男演员的服饰。
就像他的几套西服,能从好莱坞知名演员小道格拉斯和二流演员里根身上找到原版。
女性还好一点,旗袍能挽回一点面子。
基于现实的对比,冼耀文走了一条比较超前的路子,莫名其妙就成了香港服装设计的先驱,也就不奇怪他走起来为什么这么累。
累归累,他最近这段时间还是挺顺的,面对徐乐平依然算顺利。
和徐乐平聊得正入佳境时,徐乐平拿出一幅新近完成的画作请他和钟林鉴赏,一看到画,他就知道这个人稳了,无他,徐乐平的画不需要专业的鉴赏知识就能看懂,这就不奇怪徐乐平没有成为知名画家。
绘画艺术,尤其是20世纪之后的作品,走的是让人看不懂的路子,看不懂就对了,正常人都应该看不懂。
大概徐乐平也清楚自己在绘画方面不会有出头之日,当他开出200元月薪+销售分成,一年5000元收入有保障之时,徐乐平痛快答应加盟中华制衣。
自此,中华制衣最后一块短板补上,能以低配的方式扬帆起航。
没让徐乐平择日上岗,一敲定就把人拉到厂里,冼耀文把脑子里的几个创意抛给徐乐平,让他形成图纸。
安排好工作,冼耀文又跑去大东电报局给赫本打了封电报,委托她购买伦敦时装学院的全套教材,徐乐平的服装设计专业知识不足,需要好好进修。
……
晚上七点,本打算带着苏丽珍去港岛的冼耀文因为一点变故,带着人来了庙街。
此时的庙街是香港少数几个可以自由摆摊的地方,无须办证,只要在指定范围内,谁想摆就可以摆。当然,港府没意见,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意见,警察和社团这两道雄关肯定是要闯一闯的。
在庙街一下车,苏丽珍就很自然地把手挽住冼耀文的臂膀,没走两步,她把冼耀文拉到一个啄啄糖摊档前,让摊主啄了一包啄啄糖,先往冼耀文嘴里塞上一粒碎糖,又给自己塞了一粒。
嘴里甜,心里更甜,苏丽珍犹如刚放出笼的小鸟,看什么都新鲜,冼耀文仿佛提线木偶,一会被她拉到凉粉摊,一会又被拽到热气腾腾的番薯摊前看煨番薯,被动成了恶客——只看,偷闻,不买。
被拉到第三个摊档时,冼耀文从一种稍稍自恋的状态中回过味来,感情苏丽珍不是因为他陪着逛街而开心,她是纯粹因为逛街本身,有没有人陪不重要,最多就是点缀。
被拉到一个热蔗档时,他把疑问问出口,“你以前很少逛街?”
苏丽珍接过摊主递上的一杯热蔗汁,美美地呷了一口,汁水的甜蜜让她忍不住眼睛眯起,陶醉了一会,她才睁开眼睛,转脸看向冼耀文说道:“这是我来香港之后第五次逛街。”
“三年四次?”冼耀文不敢置信道。
“嗯。”苏丽珍点点头,又呷上一口热蔗汁,眼睛再次眯起。
“香港治安还没差到不能上街的地步。”
“他不喜欢我一个人上街,我很少出门,只有买东西的时候才会在边上逛一逛。”苏丽珍睁开眼,平静地说道。
“他不喜欢你就不上街,是因为一个妻子的本分,还是因为愧疚?”
“都有。”
“哦。”
苏丽珍喝光杯中的热蔗汁,又拉着冼耀文来到一个卖碗仔翅的摊档,正欲开口要一碗,冼耀文就把她拉走。
他之前见过碗仔翅,真材实料,里头真有翅头翅尾,一毫钱一碗的碗仔翅里却有鱼翅边角料,用屁股想也知道食材来自酒家吃剩的“倒馊水”。
吃不成碗仔翅,苏丽珍又把目标对准了南乳花生、东风螺、糖水等,与苏丽珍不同,冼耀文主要把注意力放在一些制衣铺和摊档上。
同深水埗医局街一样,庙街这里也有不少家庭式的制衣作坊,为了揽客,他们会到街头摆摊招揽生意。
关注制衣之余,他也会把目光对向故衣档,摊档前有不少衣着还算光鲜的人在那里挑拣着旧衣烂衫,绚丽的灯光笼罩之下,大多数人只是勉强温饱,想要一件体面点的衣服也只能来故衣档买一件别人穿过的旧衣服,价格低至新衣服的一两折,咬咬牙还是买得起的。
故衣档边上还有人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煲焯”两字,初始他看不明白做的是何营生,等买好旧衣服的顾客拿着衣服走过去询价,他这才猜到“煲焯”应该是把旧衣服放到热水中煮,以达到杀菌和驱赶虱虫的效果。
还别说,这生意挺巧妙,一般人家不会有放得下一件厚衣服的大锅,算是刚需,生意不会差。
一路逛着,吃着,两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庙街南北的分隔点榕树头,榕树头边上有一大片空地,人头攒动,十几人或者二三十人围成一个圈注视着圈的中央,不时有叫好声传出。
来到一堆人群前,苏丽珍垫脚往里瞅了一眼,马上露出恐惧之色,“劏蛇卖大力丸的分支,活蛇取蛇胆,卖蛇药或治眼睛的药,好吓人。”
“怕就换一个看。”
冼耀文宽慰一声,拉着苏丽珍来到另一堆人群后面,自己先往里瞅上一眼,见是大路货的气功表演“铁线绕颈”,这才把可以轻松看到表演的黄金位让给苏丽珍。
卖大力丸的表演者在助手的帮助下,在脖子上绕了五六圈,又自己转起了圈圈,把铁线缠绕到胸前,随后,大吼一声,脸颊和上身裸露的皮肤都开始变红,接着又是“啊咂”几声,两只手臂撑着铁线往左右拉扯,忽然,又是一声大吼,铁线应声碎断。
当观众的掌声响起,卖大力丸的已经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嘴里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
得,戏肉来了,感情数百年流程没变,台词也没变。
换一个再看,是用面粉写字的……胸口碎大石、指断石头、马骝戏耍猴、一个接一个,每个看上几分钟,可以发现多是卖大力丸的路子,只有少数单纯靠讨赏。
看过杂耍,正欲离开榕树头前往庙街的另一端,苏丽珍又被雀鸟占卜给吸引住。
“我想算一算。”苏丽珍冲冼耀文撒娇。
“好。”
跟着来到摊前,冼耀文见摊上有一个鸟笼,分成三格,分别关着一只鸟,鸟笼上面立着一块红底的牌子,最上面写着“每事肆毫”,下面竖立写着可以占卜的内容,如出行、失物、疾病、姻缘。
鸟笼前,整齐排列着充当“签”的卡纸。
如此摆列格局,一看就能猜测出大致的套路,苏丽珍给了四毫开始抽签前,冼耀文又偷偷给摊主塞了两元,摊主会意,打开鸟笼,放出一只鸟,又在鸟头上轻抚一下,松开鸟时,不经意的调整一下鸟头的朝向。
失去束缚的鸟在卡纸上蹦跶几下,忽然在一处停下,低下头,鸟喙从卡纸中间衔出一张。
摊主拿过卡纸,一看上面的签文,就微笑着对苏丽珍说道:“夫人,上上签。”
苏丽珍另一只闲着的手开心地在冼耀文的手腕上捏了捏,接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摊主把签文放回卡纸之间,洗了洗,改变卡纸的顺序。
接着,如法炮制,放出第二只鸟。
毫无意外,鸟衔出的依然是之前那支上上签。
第三只鸟,依旧。
三次都是上上签,大吉大利。
当摊主问苏丽珍想问什么时,她愣了一会,又偷偷瞥了冼耀文一眼,才轻声说道:“子嗣。”
“天开地辟作良缘,日吉时良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夫人,此乃吉签,所求之事皆可心想事成,夫人想孩子时,他就该来了。”摊主摇头晃脑,装得好一手高人。
“谢谢。”苏丽珍心中大悦,感谢后,又递上一张五元的港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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