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天是邀请至亲,迎春和惜春不便前来,这下便只剩了探春一个女孩儿在屋里。
她看了看贾母和王夫人的脸色,勉强行礼笑道,“老太太、太太,那我便和姐妹们一起出去玩了。
我来的时候见姨妈家的腊梅开得好,正好去赏鉴赏鉴!”
贾母铁青着脸摆手让她走了,巧姐儿有些害怕,往王熙凤怀里缩了缩。
王熙凤脸都快僵了,勉强打圆场道,“这大冬天的,咱们人多,又烧着炭盆,的确有些气闷,叫她们女孩儿出去松散松散也好”。
她虽力图轻描淡写地将“污浊”二字改成了“气闷”,但屋里的气氛却还是十分紧张。
这屋子里坐的几乎都是四大家族的女人,四大家族如今声势已大不如前,正经有诰命在身的,除了两位未到场了史侯夫人,也就只有屹立多年不倒的贾母和夫君本事的王太太了。
如今贾母不高兴,谁又敢高兴?
就在这时,贾宝玉忽地站了起来,失魂落魄道,“虞哥哥不高兴,林妹妹也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去赔罪去”。
贾母见他神色不对,生怕怄着他,不敢阻拦,忙叫丫鬟们好生伺候着他出去,又对王熙凤道,“凤哥儿,你去帮忙照看照看你宝兄弟,他一向心实,最是不会那些个机锋的”。
林黛玉怕薛宝宝开口,得罪老太太,因此自己上了。
她自忖着她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贾母又喜爱她,就算生气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只她却不知道贾母虽没有当面发作她,到底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了她一句“机锋”。
王熙凤忙不迭地带着贾宝玉和巧姐儿走了,王太太就不动声色另起了个话头,贾母的神色才略略好转些不提。
……
……
贾宝玉出去后就要去寻林黛玉几人,王熙凤也是怕了他了,将巧姐儿交给袭人,让袭人带巧姐儿别处去玩,准备亲自整治一番,免得叫几个小姑娘烦心。
袭人笑道,“二奶奶,实在不是奴婢躲懒儿,只二爷这个呆子,二奶奶也是知道的,奴婢实在不敢这个时候离了二爷的”。
她话音刚落,王熙凤的丹凤眼就锥子般落到了她脸上。
袭人心头一寒,正要再说,王熙凤已似笑非笑开口了,“袭人姑娘这还没正式开脸呢,姨奶奶的谱儿就摆上了!
依仗的是什么?是二爷的宠爱,还是姑娘的那些个鬼蜮伎俩?”
袭人面色发白,求救看向贾宝玉。
贾宝玉却不看她,只惊恐看向王熙凤,脸上有惶恐、有羞耻,却没有丝毫愤怒和对她的怜惜。
袭人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枕边情热时,她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过他,问过他,如果他们的事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贾宝玉软语安慰,说发现了,倒是正好方便他名正言顺地收了她做姨娘。
可现在,他,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是指望着自己去争那个姨娘吗?
袭人素来知道贾宝玉不一定能靠得上,只没想到在轮到他们的事情上时,他竟然也靠不住!
“二奶奶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简简单单几个字,袭人就觉得已经耗费了全身的力气,王熙凤似笑非笑的目光,更是叫她觉得半截身子已经被埋进了冰冷的土中。
“你不懂没关系,咱们宝二爷懂就行了”。
王熙凤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大发慈悲将目光从袭人脸上挪到了贾宝玉身上,“宝玉,你听我一句劝。
不论是林妹妹还是虞哥哥,那可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身上背着些肮脏债,就做点好事,别去找他们了,免得辱没了!
就是他们自己不说什么,我们在旁边瞧着也不落忍啊!”
贾宝玉眼珠动了动,僵直落到了袭人脸上,原来,原来林妹妹是嫌他——
贾宝玉的目光不像王熙凤的眼神带着刀锋,刺骨冰寒,他的目光迷惘又没有攻击性。
袭人却只觉自己只剩半截在外的身子硬生生被他这一眼全部按进了土里,让她无法呼吸。
袭人在面对王熙凤时还勉强撑着的一口气顿时没了,扑通跪了下去,抱住贾宝玉的腿,悲切叫了声二爷。
贾宝玉被她的眼泪和温暖的怀抱唤回了心神,低头看向袭人,也落下泪来,“我们的缘分尽了,我们就算哭死也没用了。
你放心,我会求太太给你寻个好去处——”
他说到这忽地心有所感,吟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他吟完忽地狠狠一脚踹开袭人,大声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是你!是你!
你和我是无缘的,你是要嫁给个戏子的!戏子!”
袭人没听懂什么“似桂如兰”的,但后面贾宝玉说她要嫁给戏子,她却是能听懂的。
在她耳中这无疑是贾宝玉因为林黛玉要舍弃她,还要将她发落给个下九流的戏子糟践!
袭人只觉五雷轰顶,这时候哪里还敢想什么姨娘的美梦,忙膝行向贾宝玉哭道,“二爷既然厌了我,又何必故意说那些个疯话,糟践我如此!
我毕竟伺候了二爷一场,二爷如果不要我了,还请二爷让我赎了身回家去吧!”
贾宝玉却根本听不到她的话,痴痴笑道,“堪羡优伶有福,优伶有福,哪个优伶又能配得上你呢?”
王熙凤本只是想给袭人一个教训,没想到竟勾得贾宝玉疯病犯了,生怕自己吃挂落,忙劝道,“宝玉,我们毕竟还在姨妈府上!
不管什么事,都回家再说,你先去前头喝酒去吧,大表哥和蟠哥儿都在呢”。
贾宝玉却只兀自念叨着配得上配不上的,忽又一拍手,喜道,“对!配蒋玉函,配蒋玉函倒是正好!
正好那天蒋玉函送我的那条大红汗巾子,我可不是送了你?
可见你们俩是有缘分的,又才貌相当,门第相对,可见是天作之合!”
袭人听他竟真的要安排自己嫁给个戏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和个戏子“才貌相当、门第相对、天作之合”,又是耻辱、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硬生生地晕了过去!
贾宝玉这时候却没了平日怜香惜玉的温柔态度,急匆匆地往外走,念叨着要去寻蒋玉函说妥这门亲事。
王熙凤看看步履匆匆的贾宝玉,又看看晕倒在地的袭人,将巧姐儿往怀中揽了揽,吩咐道,“遣个人去前面说一声,叫小子们跟紧了二爷。
至于袭人姑娘,在姨妈家突发恶疾,实在是对主人家不敬,使两个婆子送回她自家去”。
贾府家风向来厚待仆从,那位宝二爷只一句打发了,她可不敢叫他背上了刻薄寡恩的名头,免不得要为他想个好由头。
袭人这一晕,倒是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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