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温暖,带着熏香的味道。
屋子里面的装潢,无一处不考究,无一处不奢华,却又不显得过于夸耀财力,想要品出此地奢靡,需得要相当高的鉴赏素养。
而这等自矜的奢侈风格,自是江南一带的皇族。
陈玉昀卸了甲胄,解了战袍,沐浴之后,金盆洗手,司礼太监要他把手弩和剑都卸下,陈玉昀在解剑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一声温和的笑声:“罢了,是吾家孩儿,还用什么卸兵。
“佩戴着剑进来,让我看看你威武的模样!”
司礼太监退开了。
陈玉昀的脸上有一丝喜悦,他抿了抿唇,把剑佩戴好,调整位置,让自己看上去更加英武,然后迈开脚步进去了,门隔绝内外,外面绝对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温暖烛光下,坐着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皮肤细腻,蓄须,眸子温暖如宝玉,正是陈国皇帝。
陈玉昀道:“拜见陛下。”
陈皇微笑招了招手,道:“在外面,你我父子不能够相认,你唤我陛下,可这里是我的私宅,你见到我,难道还不能够用父子的称呼,不能够让我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么?”
陈玉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他轻声道:“父亲。”
陈皇让他站在旁边,伸出手拍了拍的手腕,然后让他站在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道:“我儿长大了啊,这样的威风,比我当年也不差了。”
陈皇握着陈玉昀的手臂,道:“明日和宇文化,有没有信心获胜?”
陈玉昀道:“自要夺魁!”
“将这大祭比武魁首的名号,献给父亲!”
陈皇不由笑起来,笑罢,感慨道:“你长大了,有这样的孝心,父亲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一个开国的县男爵位,一个在列国庙堂和这天下江湖的瞩目中,登上天下的舞台。”
“这是为父能给伱准备的,最好的礼物了。”
“怎么样,能拿回来吗?”
陈玉昀目光明亮:“自是可以!”
陈皇大笑着道:“真是会夸海口啊。”
他把自己儿子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拍着,道:“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样来的吗?玉昀。”
“玉是君子,不用多说了;昀是大日,你知道大日吗?”
“它在空中,明亮又伟大,太阳是不会有污垢的,为父希望你是一个坦荡的君子,且如大日一般照耀着天下,才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
陈玉昀眼底有激动的神色,用力点头。
陈皇道:“在这陈国上下,朕最寄予厚望的,就是你了,其他的人,都不堪重任,太子不是有器量的人啊,他的祖父把持朝堂,打算挟持君权。”
“而他的母亲又是大世家的女儿,薛家外戚。”
“本来就只是家国的蛀虫,朕希望你,他日成长,把他们都除去啊。”
“除去了外戚和文官,除去了这些蛀虫。”
“天下才可以和平。”
“我陈国才能太平。”
“为了让陈国安定,为了让你有天下最强的可能,也为了让你能把握朝堂,不被这些奸臣反噬,为父不惜心痛不已,杀死了最忠诚勇敢的将军,然后用他儿子的命格,为你铺成了道路。”
“我日日醒过来,都会想到他,还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是对不起他的,但是我的孩儿是无辜的。”
“皇帝,就是君权,就是说一不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将军本就是为了天下的太平。”
“而我为了让天下太平,为塑造明君而让将军赴死,不也是遂了他的愿望吗?古有名将杀身殉国,今日也是如此的。”
“我对他怀有愧疚,他却不会怪我吧……”
皇帝轻声道:
“但是我终究负他,我死之后,你要给他平反。”
“要给他大大的加封,给无尽的殊荣!”
“我的双手沾满血腥,可我的儿子不是,他是明君!”
“这些杀死功臣的罪孽,就由我来背负吧。”
“我的儿子要走在光明的道路上,要往前走,要成为一代盛明的君主,要建立从古至今从没有人完成的功业,明日的战斗,对于你来说,只是踏上天下的第一步。”
这样的话语,带着父亲的关爱和君主的期许,陈玉昀心中感动动容,恨不得立刻剖开自己的心,来让父亲看到自己的忠诚勇武。
陈皇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轻声道:
“你要,赢得漂亮!”
皇帝的眸子噙着温暖的微笑,却又冰冷。
陈玉昀用力点头。
他自发的半跪在了皇帝的面前,垂下自己的头。
“一定不让陛下失望!”
“我会击败宇文化,然后,拼尽全力,一定要挫败那李观一!”
“恳请陛下,若是我赢了,为我赐婚薛家大小姐薛霜涛!”
皇帝看着自己这個得寸进尺的儿子,他心中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喜,他只允许自己赐下东西,然后你去感恩戴德地跪着领受皇恩,却决不许别人主动开口要。
但是要维系着慈父的模样,却还是温暖微笑,道:“好。”
“我会特别敕封她为郡主。”
“到时候,你成为开国县男,再立下功勋,就可以迎娶她了,不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么?”
陈玉昀大喜。
皇帝微笑鼓励道:“玉昀,明日为父等待着你的表现。”
“时日不早,还有雨,今日有宴,只恨不能够和你一同去。”
“他日你我相认,为父会好好地补偿你。”
外面下着雨,司礼太监撑着伞陪着皇帝走远,上了车舆,马车奔跑的时候,四蹄踏空,是在凌空飞行,如果不是担心惊动百姓,暴露了皇帝出宫的事情,这车舆是可以凌空飞度的。
这样的宝物,天下难得。
是车舆和异兽排列之中,最为珍惜的。
其价值不会比一座城池来得逊色。
但是皇帝还是得到了它。
车舆跑动起来,陈皇平静看着外面的雨落江州城,司礼太监在旁边伺候着,皇帝忽然笑起来,道:“你会不会觉得,朕对于那个孩子,太过于残忍了。”
“将这诸多事情,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但是除去了武功上的帮助,其他东西都不给他,这十多年来,他还是和母亲住在了简朴的地方,职位也只是个禁军。”
“我可以看到他眼底的贪婪和渴望。”
“是被我压迫出来的。”
司礼太监弯着腰,轻声道:“陛下自有陛下的眼光。”
“奴婢怎么能够和真龙一样看得远呢?”
陈皇大笑,他指着自小就陪着自己的司礼太监,道:“真是滑头啊,你这样的人,总是不出错的。”
司礼太监不知为何想到了那个看守麒麟阁的少年。
他轻声回答道:“奴婢的命是陛下给的,自也是该为了陛下赴死忠心。”他年少的时候曾经惹出祸事,就要被打死的时候,是那时候也年少的景王救了他。
为此景王被之前的皇帝所鄙薄,说了一句妇人之仁。
那之后十几年来,景王都被排斥在了权力中心。
他看着安静坐着的皇帝。
却发现,年少的时候会为了一个太监在大雨中跪在大殿前的小殿下,那个被皇帝拿着柳枝在背上抽击三下,叹息着说了一句妇人之仁,且去抚琴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真正的龙一般的存在。
难以测度,威严深沉。
他不由想到。
当年的小殿下看到现在的陛下,会是怎么样呢?
陈皇褪去了鞋子,他把脚放在司礼太监怀里,让后者给他按摩腿脚,似是很久不出来走动,方才走了的道路,倒是让他的脚都有些麻痒了。
司礼太监认真地做这些小活,陈皇看着窗外雨落倾盆。
他似乎有些疲惫,没有了在朝廷上,纵横驰骋的从容不迫。
“朕,都是为了陈国啊。”
“朕不是一个好的皇帝,是时运和天命,把朕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而朕看那样多的卷宗,发现了,如吾这样,擅长计策的皇帝,是难以真正完成巨大的功业的啊。”
“但是,坐在这里的位置上,谁会不想做出一番成就,名传青史呢?我是做不到了,但是我要让我的孩子做到。”
他问司礼太监:“你知道,真正的君王是什么样子的吗?”
那位宦官回答道:“这样高深的问题,奴婢怎么知道?”
陈皇微眯着眼睛:
“天下的英雄,古往今来的帝王,功业最大的,贪欲也最大。”
“那种渴望得到一切的心,会驱使着有才学的帝王,让他们野心勃勃地去看着这天下,只有这样的帝君,才是锐意进取的君王,才可能建功立业,名传千秋。”
陈皇伸出手,接住雨水,他的手指次第律动,敛眸:
“朕要让玉昀有一颗贪欲之心。不需要什么仁德。”
“这天下,就是一盘菜,群雄豪杰,都是贪婪的野兽,磨牙吮血,要饱餐一顿,如何能在这天下胜出,不是什么仁德,不是什么志向,是欲望,欲望驱使着人不甘居于人下,欲望驱使人不甘现状。”
“所以朕,不能给他富贵的生活。”
“富足且贵的平淡日子,会磨灭英雄心中的一切烈气。”
“朕,要让他永远不甘,永远贪婪,野心勃勃,锐意进取。”
“而这样的人,一定会遇到阻碍,而大陈的武勋太强,如布满了刺的荆棘,朕要为他把这些刺都抚平了,这样,抓着这荆棘才能顺手,才不会刺伤自己,到了那个时候,朕,会将他放向天下。”
司礼太监听着君王的言语,他却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荆棘没了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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