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嬴政语气一转。
“《商君书》有错,是因为《商君书》不适于六国之治。”
“六国之制,大都以人治为本,法治为辅。”
“贵族握权,言出法随,百姓无法可依,恣意妄为,已成习惯。”
“若秦法推行,六国民众,必然心生厌恶。”
“故,《商君书》,对六国有错。”
在仲平想要说话的时候,嬴政突然继续说道:
“秦国以秦律治国,六国以贵族治国。”
“秦律严明,如日中天,无所不照,无所不察,故能令行禁止,百姓畏而敬之,国家秩序井然。”
“贵族治国,犹如星辰散布,各自为政,法度不一,纪律松散,故难以统御,易生纷争。”
“秦律之严,犹若冬霜之肃,使人不敢逾越半步;贵族之散,犹若春风之温,使人易于放纵。”
“秦以法家之道,强权之下,民知所守;六国以血脉之亲,权力分散,民不知所从。”
“可,正如先生所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六国之民,散漫已久,无法无天,无所顾忌,其所思者,唯有一念:取悦贵族。”
“所以,倘若秦国想要真正地一统天下,必然要灭两次六国!”
“其一,灭六国贵胄,灭六国君侯,以绝其嗣,以断其承!”
“其二,灭六国不从秦律之民,以一其法,以同其制!”
“如此做完,天下大势,可定矣!”
随着嬴政的诉说,仲平的双眼也是逐渐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从一个公子,转变为王,嬴政竟然适应地如此之快?
还是说,从他询问完这个问题,其实,嬴政就一直在思虑?
不管嬴政怎么做到,眼下他说的两次灭六国确实说对,刘邦建立的汉朝,其实也可以算是再灭六国。
可其中一点,嬴政遗漏了。
仲平缓缓抬手,鼓掌称赞。
嬴政欣然接受,等仲平赞叹完,就听他说道:
“王上,你之所想,确实可以平定天下不服秦律之民,也确实可以让天下稳固,可两次灭六国,敢问王上,到那时,天下还有多少民众?秦国的那些将士,又该如何封赏?王上可考虑清楚?”
出乎仲平的预料,嬴政没有迟疑,直接说道:
“先生,此事政考虑过。”
“倘若真的两度灭六国,六国百姓,定然十去五六,更甚者,十去七八,于秦而言,于天下而言,绝非良策。”
“故灭六国之后,应聚其民,使其有事可做,有役可服,东民西往,北民南迁,令其不能与贵族相通,令其不再想以往散漫……”
听到这,仲平就没有再听下去。
嬴政说的这个方法,不就是修长城、修阿房宫、修兵马俑、攻打百越吗?
也是响应商鞅的弱民、疲民一策。
让百姓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让他们没有力气去做其他的,他们可不就老实了吗?
这种方法有效吗?
有效,但有效的程度,只存在有人能够压住六国百姓的范围内。
但凡无人压住,这些人,必反无疑!
现代放个五一调休那都是怨天载道,骂骂咧咧,而嬴政实施的这些方法还没有任何假日,每日劳累,吃都吃不饱,穿都穿不暖,不反才怪。
他要是同意这个方法,那他这一世就算白来。
等嬴政侃侃而谈结束,仲平沉默良久,缓缓说道:
“王上,您费了如此心思,不让六国民众与贵族再次反复,虽有成效,但,人的一生极为有限,他们的能力也是有限,如此压抑,如此劳累的生活,谁也承受不住。”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倘若沉默积累到一定程度,定然会引火自焚。”
“故,此种方法,绝不可用。”
现在的嬴政还不是以后独断决行的嬴政。
仲平的话,他自然听的进去。
蹙眉沉思片刻,感觉仲平说的极有道理,可也是纠结说道:
“先生,政知晓你想通过变法来安抚六国民众,可有一件事,先生恐怕必须要提前解决。”
仲平想了想,直接说道:
“王上所言,是那些凭借秦律、军功进爵制晋升的权贵?”
“正是。”
见仲平明白自己的心思,嬴政继续说道:
“先生,秦灭六国,定然会功臣辈出,这些人,皆为秦之栋梁,倘若变法,便是削弱此等人之权柄,亦是减少其子孙晋身之途。”
“当年孝公变法,斩杀旧贵多达万人,可位传惠文王,旧贵汹汹之下,惠文王不得不杀商君。”
说到这,嬴政蹙眉看着仲平:
“先生,变法一事,知易行难。”
仲平脸色波澜无漪,看着嬴政担忧地眼神,突然笑道:
“王上,你怕了?”
“先生,政不惧变法!可一想到先生,政心中突有惧意。”
仲平没有说话,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嬴政诉说。
嬴政深吸一口气,将心中一直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商君、张仪、范睢等人,皆是半路入秦,入秦之后,结识秦王,这才创下佳话。”
“可是,先生,你我之间,非历史君臣可比,你我自幼,同饮一水,同食一粮,共长赵地,先生护政之心,犹大树之于幼苗,遮风挡雨,此情此意,政尽知矣!”
“先生长政十年,于政心中,先生已非他人,不是臣,更不是友,而是,政之兄长。”
“纵然岁月流转,世事变迁,然政对兄长之情,犹如金石,历久弥坚,不移不摧!”
说到这,嬴政突然长叹一声:
“所以,政实在不愿看到,先生丧命之景,政宁愿六国民众,十去五六。”
看着嬴政,仲平呆愣良久,快速眨了眨眼,胸口剧烈起伏几次,将心中涌现的感动强行压下,这才说道:
“王上,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变法之难,自始至终,平都知晓。”
“可秦若想延寿千年,必须变法,也必定变法!此乃必然之势!”
“亦是,平心中一生所愿!”
看着仲平如此确定,嬴政迟疑半晌,突然重新振作精神,凝重地看着仲平:
“既然先生不惧,政又有何惧?”
“不过……”
嬴政缓缓抬起右手,手肘依靠桌案,手掌面对仲平,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
“先生,两年前,你与政讲,父王曾经做过猎人,曾经坐山观虎斗,但现在,政告诉先生,政不想做什么猎人,亦不想看两虎相斗,政只愿,与先生再创孝公商君之佳话!”
仲平心中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鼻子突然有些酸楚,看着嬴政,仲平有些恍惚,一晃眼,嬴政都已经到自己肩头了吗?
良久,突然一掌用力地拍在嬴政手上,两人用力紧握。
“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
“他们既能做到!”
“我辈何尝逊色!”
“灭六国!”
“四海一!”
“王上!”
“先生!”
“你该念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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