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朝侯君亮那边凑过去一点,正想再问问他的答案,却听见宴席上有人嚷嚷道:“嘀嘀咕咕,商量什么呢?”
“要探讨什么别私底下说啊,夏先生说了,这是一个讨论,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呗。遮遮掩掩做什么?”
“顾兄只怕是想向侯兄取经呢,方才侯兄可是答得不错。”
这时,又有人笑道:“顾兄思量许久,定有绝妙的论断。”
“这小小的一个问答,顾兄都考虑这么久,是准备着拔个头筹吗?”
她看了那些人一眼,抓过纸笔。
这些人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偏要把她拱得高高的,好待会看她狠狠摔一跤。那险恶的嘴脸,看着真叫人讨厌。而且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能再问侯君亮的答案了,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
她虽然不好读四书五经,在学堂里功课几乎一直是功课最差的那个,但她素来爱读文史典故。尤其是那些传奇故事,野史风闻,可有趣了。
夏摩提到的那些个故事案例,她都是听过的,略略应付一下,应该不难。
于是,她提笔缓缓写下自己的看法。写完之后,她将纸张递给侯君亮时,宴席上有人按捺不住,开始骚动了。
“顾兄不便言语,侯兄可不能代声变代笔啊,”卢大山朝向他们的座位,道:“还是劳烦侯兄将顾兄所写转交酒令官,请他念出来吧。”
顾灵芷便由着侯君亮把纸递给王文彬,听着他一点点将自己所写的内容当着众人的面读出来。
“说狡兔死,走狗烹的,提笔撰写史书的,评判帝皇功业的,都是后人,或者旁人。世人总以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旁观者之清常常自诩跳出困囿,得以纵观全局,但如此亦未免带有自以为然的优越感。自比登顶群山,可提纲掣领,作盖棺之定论。”
王文彬读到这里,忽然一顿,看了顾灵芷一眼,又继续念下去,“然,子非鱼。”
这些全然是顾灵芷自己所想,只依照顾嘉乔的风格,自己在心里翻译了一遍,再写到纸上,“前世之书,后世之笔。可后世之人如何知当时之事?每提笔或作评时,总不免兼听兼信,杂而糅之,以成后世之言。谁可论定旁观者所观所思便为事情真相?又有谁曾易地而处,体会当局者之困境,思其所思,忧其所忧,而后再论彼时举措之对错是非?”
每个人所在的处境不一样,思考和担忧的事情自然不一样。用后世的眼光去看,觉得皇帝滥杀功臣,可在皇帝看来,那却是必须的举措。史官一两句话就能说帝王滥杀无辜,带动一堆脑残粉跟在屁股后头一起批判,不管真相,也不管为什么帝王要这样做。
顾灵芷一直记着,老师说过考试作答不要跑题。
她想着,自己这么回答算是紧扣题目了吧。
可是一看,四周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就连侯君亮在听完最后一句时,脸色也微微一变。
她纳闷,这是哪里出错了。
“依顾兄所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是有道理的了?”席间,有一人涨红了脸,问道。
侯君亮在顾灵芷身边提醒道,这个人方才在讨论时力主帝王不该滥杀功臣。
顾灵芷这是狠狠怼了人家一把。
可事情到了这份上,也只能继续往下说了。
“既然存在,即有其合理之处。”顾灵芷老老实实,又写了一张纸,
有人嗤笑道:“那古来多少帝皇滥杀功臣,不仅有理,而且还杀得对了?”
顾灵芷想了想,提笔写道:“不管是杀,亦或不杀,既是当下之抉择,必然有当下之原因,不可一概而论。”
“勾践杀文仲,一因文仲乃楚国人,彼时越楚二国正处对峙中。二因文仲献计时,有楚国连越抗吴之前因在,故而勾践并不信任文仲。”
“汉高祖皇帝杀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是因其或手握重兵可危及江山,或有谋反之心、谋反之举。”
“东汉开国后,刘秀杀邓奉、庞萌等,皆事出有因。中间或有误会,或因错信他人。”
“至于李斯被胡亥所杀,则因赵高构陷。”
“诸此种种,所谓滥杀,所谓兔死狗烹,乃人与时势所致。只问执刀人,不问缘由,不究时势,难免有失偏颇。”
王文彬读完最后一个字,目光淡淡掠过顾灵芷,放下手中的纸张。
宴席上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出题人夏摩除了在提到“子非鱼”那句话时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来。
“顾兄这一番观点,当真新奇,”张大水看向她,道:“也当真妙啊。顾兄还未曾入朝,便已知如何替陛下分忧,替陛下周全名声。”
张大水说这句话时,顾灵芷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下一个人还揪着这件事时,她才有些明白。在他们看来,她那一番话处处倾向当权者,有点给皇帝拍马屁的意思。
“张兄,这回你可知我们败在哪里了吧。”又有一人笑道:“人家可不止是替陛下分忧,而且是早就对陛下深深拜服了。”
顾灵芷看不惯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怼了一句:“你我都是大魏子民,不拜服在陛下之下,要拜服在谁之下?”
此话一出,噎住了一大片人。
在众人面面相觑中,王文彬问道:“此轮的赏酒罚酒,还请诸位论断。”
“不必了。”
夏摩一开口,众人自然顺势看过去,见他面前早已倒好了三杯酒,“诸位各抒己见,便是夏某想要见到的。此愿既成,自无不满意一说。”他端起三杯酒,依次饮尽,“三杯罚酒,夏某领了。”
城郊的花林中,酒气弥漫。觥筹交错之声,丝竹管弦之声,与林间花香交叠。
可此时的皇城正殿内,气氛冷肃。
文臣武官分列两侧,中间空出来的地面上,扔着几本奏疏。
殿外日影偏移,从窗棂间透出一点浅薄的光,恰在地面上划成了一道线。
一半明,一半暗。
在正殿最深处,晦暗不明的光线模糊勾勒出座位上的人影。
跪在前头一些的臣子,稍一抬头便能看见那抹拖曳下来的玄色冕服。
漆纱笼冠下,一双眸子深邃锐利,与两颊微微下垂的肌肉,还有眼角堆着褶皱,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眼神,分明是属于中年人的,有着果决明睿的笃定。
可他的手却有些轻微的颤抖,双颊和脖子处留下的岁月纹路,诉说着老者的无奈。他左手指节在袖底用力攀着桌沿,手上青筋微微凸起,像在竭力克制什么,又仿佛全身力量都撑在上面。
他双唇微动,“换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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