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京师愈加阴冷,寒风肆无忌惮的朝衣服里吹灌,连着数日见不到一抹日头,骨头缝里似乎都结上了冰茬子。
但这恶天气里,建康的街头巷尾却是暖意融融,百姓脸上堆起的笑容堪比春天里的艳阳,哪怕平日有怨节的,路上遇见都不免长短问候一番,仿佛上辈子的亲朋于今生重逢一般。
这是劫后余生发自心底的幸福。
没有国破家亡的涂炭,国在,家也在,家人都还在!
徐老督帅今日格外高兴,二儿子徐霆归家了。
厌军还师之后,当今天子赐下御宴,连着三天大犒将士,第四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一骑甲士叩开了徐家院门。
自初夏离家的徐家老二徐霆,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候,终于回来了。
父母兄弟自然少不了一番关切,左右至亲也都闻讯而来,午时未到便摆起了家宴。
宴席上徐霆做为主角,滔滔不绝讲起这大半年的经历,尤其将自己追随武昌郡王打下的那些硬仗名仗说的绘声绘色。足足一晌午的功夫,酒酣饭足之后,才将将说到退守邾城后的斥候骑战。
每到战时激烈处,一席亲朋嘘声连连,无不惊叹武昌郡王用兵如神。
那些大战早在京师传的神乎其神,其实还是浮夸的成分居多一些,只差缩地成寸撒豆成兵了。如今从当事人嘴里听到,直让人身临战场,虽少了一些浮夸,但其中凶险和惊艳更胜传闻!
老徐深知他这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吹牛,都是嘴皮子功夫顶呱呱的角色,但老二现在说的这些事情这些经历,他却深信不疑。
冲锋、奇袭、说降,尤其千里穿插的艰辛,没有亲身战场之中,想平白编出这些故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非是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更绝不会有这种看淡生死的平静!
望着如同脱胎换骨的二儿子,老徐满眼里都是欣慰,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所谓精悍不过如此了。性子强硬如他,一晌午的功夫,一双老眼也不知模糊了多少次,他甚至有些自愧不如,堂堂一镇督帅真不如这小小队正打过的硬仗多。
“快讲讲黄石滩,这场大决战京师都传的神了,二哥也冲过黄石滩吗?”老三徐霁听的如痴如醉,一边给二哥又倒满了酒,一边迫不及待的追问,哪里还有一点京师大佬的模样。
“嘿,冲过?”徐霆咧嘴一笑,“决战前,殿下亲自挑了一千选锋,更亲领选锋为百姓和大军殿后,你二哥不才,刀马拳脚还入的了殿下法眼,便是那一千选锋之一!”
“妹夫,若论武艺,老徐家这三个孩子都是不差的,尤其是二郎,从小被你逼着是下了苦功夫的,”
席上一长者抚须称赞着,
“现今竟受武昌郡王青睐,妹夫呀,你一番心血总算是没有白费!”
这长者乃是当朝从三品的大员,给事黄门侍郎刘度,可伴銮驾左右,常对御前咨问。只看他坐在家宴首席上位,身份最尊尤胜徐老督帅,便知他是徐刘两家的大家长。
“今日咱们全家还能在这里一叙天伦,那是亏了二郎搏命得来的太平,妹夫,咱们全家齐敬二郎一杯!”
“你们几个小辈,且不论从文从武,都要学二郎一般为朝廷效死,为天子尽忠!”
徐霆哪受过这等待遇,得了舅父夸赞他更是红光满面一饮而尽,望着眼前亲人其乐融融只觉这大半年受的苦流的血全都值了。
或许也是酒喝太多了,一时间竟有些忘形,居然一把扯开了袍子,醉眼惺忪的指着胸膛上几道还未愈合好的伤疤炫耀道:“喏,这两道就是黄石滩上留下的,口子到现在还没合好呢。”
若在从前,这还了得?但如此失礼举动竟未遭到一语呵斥,一席众人只是静静看着数算伤疤的徐霆,哪怕是戎马半生的老徐,也被儿子那一道道伤疤所震撼。
大小疤痕蜿蜒狰狞,不下十余处,有的已经愈合,有的尚还红肿,一圈绷带跨过肩膀勒在小腹上,竟还带着殷红血迹,显然是前几日大战刚留下的。
刘度轻轻叹道:“这才区区半年光景,二郎竟已不是从前的二郎了。”
徐霆却似没听到一般,兀自数着身上伤疤,嘴里一边絮叨着:
“不能够吧,黄石滩上,我竟才只伤了两处吗?三天九阵鏖战,一千弟兄活着不到两百,一天一夜一场决战,那么多弟兄都没了,我竟才只伤了两处吗?丢煞人了!”
他的声音猛的低沉下去,似乎嗓子被堵住,已然带着啜泣,
“宣阳门打成那般,我竟只被刀子划破一层肚皮?五千弟兄出阵,回来喝酒的不到两千我何有面目竟在这里吹嘘自己”
“弟弟,你们都是好样的,都是我大晋的英雄豪杰,”徐霜拍着二弟肩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支黑影甲骑,“大哥敬佩你们,也向往能如你们一般驰骋疆场,但打仗总会死人,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宿命,他们回不来了,你更要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你还得给他们报仇呢!”
徐霆却没有回应,竟是醉倒昏睡过去了,嘴里依旧不清晰的说着醉话,
“报仇,报仇”
“为王前驱,唯死而已”
老徐叹道:“他是累极了,扶他去休息吧。”
家宴氛围一时有些低落,几个晚辈又纷纷为老徐敬酒,都赞徐霆道,
“二哥九死一生必有后福。”
“他既为武昌郡王爱将,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从江夏一路打到宣阳门,一个都统是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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