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鬼万有寿留下的儿子万世清,跟着他妈康美珍来到陈德福家里,也有十多年了。当年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半打小伙了。十多年来,他吃住都在陈家,也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公平地说,陈家也没太另眼看他。但毕竟是下人的儿子,不可能和陈家的少爷小姐一样对待。康美珍也时常教训他,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别和陈家娃娃比较。但万世清在这个家庭里长这么大,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都是一些不公平的事,因而,十多年的成长过程,给他心里种下的,都是不公平的种子。陈家的少爷小姐有新衣裳穿,他没有。陈家的少爷小姐有洋车子,洋琴盒子玩,他也没有。陈家的少爷小姐不干活,出入有人护着,还能上学,可他小小年纪,每天都要干各种各样的活,动不动还要挨训。都在一个家里长大,为啥就会不一样呢。后来,他明白了,他是佣人的娃娃,佣人就是下人,下人是给主人家下苦干活的。下人和主人,天生下就是不一样的。自然,下人的娃娃与主人的娃娃也就不一样了。可他又想,为啥会有下人和主人的区别呢,难道这世上就只有下人和主人吗,有没有一个人人都一样,个个都平等的世界呢。
让他最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是他发现了他妈和陈德福那老淫棍不清的事。开始,他一直不明白,他妈让他晚上早早睡了,又出去干啥。后来,他假装睡着,等她一走,他就跟出去,结果就看到了他妈走进了陈德福住的房子,他们在房里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对自己百般呵护和关怀的妈。他甚至都要疯了。
自从他发现了他妈和陈德福的事,就一连几天不吃饭。他觉得她脏,脏极了。竟然和陈德福那老头子做那种事情,每当想起他们在一起做那事的场面,他感到恶心极了。他再也不想理他的妈了。
康美珍不知道自己终日疼爱的儿子咋了,竟然不再理她。她时时小心地陪着笑脸,哄他开心,可儿子就是不领情。稍一说多,万世清就吼一句,少烦我,我讨厌你。
后来,康美珍也就不说话了。常常一个人叹气,脸色也憔悴了下来。不长时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瘦削不堪,动不动就捂着小腹蹲在地上,疼得脸上汗水直淌。终于有一天,她坚持不住,跌倒在厨房里面。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起放到炕上,她就像一只垂死的老乏羊一样,眼睛里露出了绝望。万世清看到他妈的表情,回想起她对自己的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就跑到陈德福跟前,央求他叫个医生给他妈看看。陈德福一脸冷漠,说,看啥,是病治不好,没病早好了。万世清没想到陈德福竟然是这个态度,气愤之下,跑到丫河口,请了医生来,医生看完,二话没说,摇摇头说,这病,没治。就走了。万世清守在他妈跟前,眼泪直往下流。他知道,妈的病是自己对她不好造成的,就悔恨得捶胸顿足。他妈就说,娃娃,妈不行了,我死后,你就再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晚上三星正中的时候,他妈就咽了气。万世清一下就扑倒在炕上,像牛吼一样哭起来。哭声引来了陈家人和长工。陈德福喝退家里人,说,死症病人,最怕传染。叫两个长工取了草席,卷了尸首,尽快埋掉。当夜就挖了墓坑,天一亮就下葬埋了。
万世清想自己的妈,在陈家辛苦十几年,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让陈德福那老东西占了,到头来,有病不给治,死了连一副棺材都不给,世上哪有这样的东家。越想越觉得陈家可恶,就决定给陈德福一点颜色看。
埋了他妈的当晚,他就把炕上的铺盖浇了灯油,一把火点着,投到了陈德福住的那房子里,看着火苗渐渐起来,就转身离开。谁想那时陈龙正好过来,看到万世清放火烧房,就急忙大喊,一把逮住他,叫随后赶来的长工灭火。陈德福从里间被烟熏炝出来,看到房子起火,知道是有人想烧死他,再看抓在陈龙手里的万世清,就啥都明白了。所幸房子并无大碍,只是墙被熏黑,窗帘被烧掉,木门木窗和一些家具被烧焦。
陈德福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万世清,心地如此歹毒,竟然想烧死自己。肚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叫陈龙捆了万世清的手脚,吊起到树上,自己拿了皮鞭,狠狠抽打。打累了,就歇一会儿准备再打。陈龙说,让我来。就接过鞭子,一鞭子下去,万世清的衣裳就裂开了口子,身上顿时皮开肉绽。万世清的惨叫声掠过树梢,响彻黑沉沉的夜空。陈龙的鞭子一下就是一下,每一下,都让万世清痛入骨髓,惨叫不已。不大一会儿,就打得万世清身上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万世清在树上被吊了一晚,第二天又在太阳下吊晒了一天。傍晚时分,天上起了乌云,不一会儿,大雨就倾泻下来。万世清被雨水浇醒,呻吟不止。看没人理睬,就大喊大叫起来。陈德福的老婆子文莲叶听得心烦,就叫陈龙把他解下来,给弄些药敷敷伤,别让再喊叫了。
陈龙听了他妈的话,就解了万世清,丢进了柴草窑里,叫一个老些的长工给弄了草药敷伤,然后锁了窑门,回去睡了。
陈龙睡下以后,就恶梦不止。他梦见有一伙人追杀他。他逃进自己建起的堡子,可这堡子根本挡不住他们。他听到一声枪响,就看见眼前飞溅起一片血花。
他被自己的恶梦惊醒,就披衣起来,在脚地来回走动。
近一段时间,陈龙遇到了一些烦心事。一个,是万有财拿着地契,上固原城把他告下了,说他强占祖地,仗势欺人。官家来了传票,要他到庭应诉。再一个,是原先丫河口特卡卡长,现在已经是保安营长的裴嘉惠通知他,丫河口的防务要加强,地主大户都要出钱出粮,以应对不测,限他三天送去麦子三石,银元五十块。还有一个,也是他最不愿听到的。有一路红军刚刚打泾川上来,在镇原的新城,平泉一带,杀了当地官员,分了地主老财的家产。又从太平附近过了蒲河,进了庆阳,往陕北去了。估计后面还有红军要来。这些事弄得他心里好不烦躁。
在脚地转了半夜,天亮时才睡下,这一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这是他这些年来不曾有过的。他为自己的不守时,而自责不已。信步走到湾掌,去看长工们种最后一晌冬麦。
他细细看了长工们干的活儿,总的还算满意。可当走到那块传说是吴八斗家祖坟的老坟堰跟前时,有一块漏犁的地方,就让他不高兴了。他拉下脸说,这是谁耕的。昨晚那个老长工过来,说少东家,你别生气,这坟堰跟前的,牲口耕了几次,都惊得耕不上,就算了吧。
那坟堰跟前的地,是陈龙春上专门用镢头挖开的,怎么会耕不上。他叫了两个长工专门拉着牲口,从那漏犁的地方往过耕。两匹骡子一到那个地方,就惊跳起来。怎么都耕不上。他从长工手里接过犁,说,多上几个人,我就不信耕不了。说着,就扬起鞭子,喝喊一声,几个长工又拉又挡,他使出浑身力气,压着犁辕,总算一犁耕开了那地方。这一犁过去,他感到好像耕出了啥东西。停下牲口回头一看,只见在一团耕断的芦草根中间,有个像葫芦一样圆圆的东西,从犁下滚了出来,随之就闻到一股腥气味道。他拾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就是没有见过。那东西像一块圆乎乎的肉,摸上去发软,耕烂的地方,流出像血一样的汁液。长工们都没有见过这东西,争相传看。只有那个老长工吃惊地说,这是太岁呀,那年我给野狐岔樊家拉庄的时候,见东家挖出一个来。后来,庄塌了,东家就没了。这一说,长工们一下撂下那东西,唯恐带来不吉。陈龙说,我就不信,它能怎样。说着就卸下犁铧,几下把那个太岁,破成了碎块,那些碎块像割烂的肉,流着血样的水,撒了一地。
长工们都悄悄卸了牲口,默默回家,没一个人说话。大家心里寻思,太岁头上动土,怕是真的不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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