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宝现在已经很老了。他经常佝偻着腰,颤颤微微地从这个窑里,走进那个窑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说,这哪是个过日子的,像这么个过法,迟早得倒灶。当他走到牲口窑里,一看槽中的料,就喊叫起来,怀禄,怀禄。可秦怀禄这阵子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见秦敬尧跑进来,问说,爷,咋啦。他就用拐棍拨着槽中的料问,这料是你搅的。秦敬尧就点头说,是我搅的,咋啦。他就把拐棍举过头顶,假装生气地说,我真想给你一下子,料搅不匀,牲口能吃好吗。草料草料,吃好上膘。有草没料,春上绊跤。牲口全凭一口料哇。说着拿起棍子又在槽中搅拌起来。秦敬尧就接过棍子说,我来我来,你快缓着。就把没搅匀的料重新搅了一遍。秦天宝看着秦敬尧搅料,就欢喜得眯起了眼睛。说敬尧哇,媳妇咋样啦。秦敬尧就说,没咋样。他就说,抓紧点,可不许偷懒。秦敬尧就笑了笑说,你放心,爷,肯定不偷懒。
秦天宝现在最关心的,是孙子媳妇能不能怀上娃娃的事。秦敬尧是去年春上娶下媳妇乔小铃的。乔小铃是黑泉河乔道成的女子。那乔家世世代代都是忠厚农民。秦天宝选孙媳不看别的,就看祖上子嗣旺不旺,本人有没有病疾。这两样达不到,再好也不要。乔道成没别的本事,生了一大堆娃娃,五个儿子,四个闺女。乔小铃是乔道成的第二个闺女,身体健壮,盆骨宽大,一看都是个生养娃娃的好手,他就看准了这点,才将乔小铃娶进了门。
这些年来,秦天宝为秦家香火的沿续,伤透了脑筋。他和儿子秦怀禄都缺子少后,他只有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孙子秦敬尧身上了。
自从发现秦敬尧拿回了自己的那副眼镜,他就多了一层心思,总担心孙子再回老家去,可这娃不知出于啥心理,一次都没回去过。他想也好,只要秦敬尧真心在这家里呆着,就不能把他当外人地看。因此,他对秦敬尧更加地疼爱,秦敬尧也懂他的心思,尽量讨他喜欢。
但有一件事情他没忘,那就是怎样打发长工赵憨娃。赵憨娃来这家里近二十个年头,总的说做人还算老实,干活也还尽心。可从他给秦敬尧透漏身世这件事起,秦天宝就决定再不能留他在家里了。只是当时家里缺劳力,一时还离不开他,现在秦敬尧长大了,也娶了媳妇,他就做好了让赵憨娃离开家里的准备。赵憨娃家在下河赵家洼,有个老妈,还有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妇人和几个娃娃,家里没啥土地,全凭赵憨娃拉工养活。赵憨娃每年挣下的粮食和钱,足够他们家吃用。
这年麦收以后,秦天宝就对赵憨娃说,你到我们家,也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你累死累活给我们家下苦,功劳苦劳说不完。现在,我想还你个自由之身,让你自己给自己去干。我们家这些土地,没有太好的,但养活人,还绰绰有余。我想把前山破出来让给你去耕种,总共也有五六十亩土地吧,也算是我们秦家对你这二十年辛苦的回报。你把家里老小接过来,前山有一处老庄,是同治年遗留下来的,你拾掇拾掇,凑合着也能住。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再拉新庄不迟。那赵憨娃听他这样说,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说老大,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我赵憨娃是个老实人,这后半辈子,就是给秦家当牛做马,也回报不了你老人家的恩情呀。秦天宝就说,你起来,咱提前把该说的,都说了,免得以后再生岔子。那赵憨娃就起来,说老大,你说,一切都按你说的办。秦天宝就说,这五六十亩土地,我想还是办好手续,交给你,让你心里踏实。至于耕种的事,你暂时还没有牲口,就用我们家的吧。咱们两家也算是个变工,农忙时搭帮一起做活,农闲时各做各的。你看这样行不。赵憨娃高兴地连忙说,行行,就按老大你说的办。当天,秦天宝就让秦怀禄写了契约,让秦怀禄和赵憨娃各按了指印,就让他们两人去丫河口找区政府办手续。区政府里办事的小伙子一听这事,觉得稀奇,就对秦怀禄说,现如今,是保持土地所有权相对稳定,你要把土地无偿转给长工,这咱还没遇到过。再说,土地新规也没有契约一说呀。秦怀禄问那咋办。小伙子就把他们带到李区长那里,李区长听了事情经过,就笑了,说好哇,秦怀禄,你为咱区上带了一个好头,无偿转让土地给无地农民,这得好好表扬表扬你。秦怀禄问那这手续咋办。李区长就说,现在不兴契约,区政府登记一下就行。你若真要,来,我给你签个字,再盖上区政府的大印,这你该放心了吧。说着,就在秦怀禄拿的契约上签了自己的大名,觉得还不够,就在名字上头加了一个好字。然后让办事的小伙子拿去登记盖章。临走时,李区长叫住了秦怀禄说,我给你说个话。就拉秦怀禄到一旁说,听说你过去就在镇公所干过,我想请你到咱区上来工作,你看咋样。秦怀禄心里动了一下,但马上就镇静下来。他让这些年时局的变化给吓怕了,他亲眼目睹了室兄哥裴嘉惠最后的结局。于是就连忙摇头,说,我不行,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就算了。李区长也不在意,说,既然家里有困难,就不勉强了。但还是要给政府做点事嘛。你们芦花湾,陈虎和万有财两家,过节较深,让谁出面挑头干,都不合适,你就做芦花湾的村长吧。秦怀禄说,这我恐怕不行,村上的事,难弄。李区长就说有啥不行的。正因为难弄,才找你这个明白人弄嘛。说着一拍他的肩膀,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秦怀禄顿时就感到了一只打过铁的手,落到肩上,有多么的重。
秦天宝知道自己让出了几十亩土地,却给儿子换了个村长的头衔,就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起来,他让土地,也不是纯粹为了赵憨娃的利益,他是有自己更深一层的想法的。不说家里土地宽广,耕种困难,就是有人耕种,他也觉得,让,是一种明智。为啥呢。现今,是共产党在丫河口掌权,共产党的政策,不会让你地多的人好过。上一次工作队来,知道了他家的土地状况,就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土地,该让出一点给穷人了。他当时搪塞一下就过去了,但他记下了那句话。现在这世事,说不清。谁知道后来的时局咋转呢。陈德福和陈龙的死,让他想通了一个道理。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这话过去在地面上流传多年,他只把这当成懒人的自我安慰之语,现在看来,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句大实话,是千百年来老百姓总结出来的一句真理。让土地,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免祸非。只要一家人平安着,那是多少亩土地也换不来的。只是政府让儿子秦怀禄当村长这事,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现在,丫河口处在红白交界地带,当下是共产党掌权,将来谁掌权,还说不定。因此,这村长的职份,怕是不好干呢。他对秦怀禄说,既然躲不过去,就干吧。凡是不可太承头,遇到难处绕道走吧。
安顿好了这些杂事,接下来,就是那件最让他关心的事,至今还不见动静,他就有些着急起来。他已经问了秦敬尧多少遍了,可这小子一直在搪塞他。再看孙媳乔小铃的肚子,老是那样瘪瘪的,不见一点鼓起来的样子,他真担心麻子庄寡妇的那句咒语,又临到秦敬尧的身上。那咒语已经在他的耳边萦绕了大半辈子了。
不久,他就看出来,孙媳乔小铃的肚子开始往起鼓了,而且一天天明显起来。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了。起初是头晕发昏,后来就四肢无力,再往后,连饭也吃不下了。他明白,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可他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急急忙忙地离开这个世界,他要等到重孙出世的那一天。
秦怀禄为他请来乡医,号脉问寻,开了药方,熬上汤药端来,他不想喝也得咬牙喝上点,因为他还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世界,他要看看孙子媳妇为他生个重孙呢。
乔小铃生产的日期就要临近了。全家又把关心的重点放在了她的身上。准备绵土,准备裹布,准备一切需用的东西。满头白发的桃花,又像多年前为裴英子准备接生一样,指点着一家人不停地忙活。
在全家人都在忙活乔小铃的时候,秦天宝的病情加重了。他已经水米不进,连灌进嘴里的药也咽不下去了。一会儿沉沉睡去,一会儿又清醒过来,一清醒,就问守在身边的秦怀禄,生没有。秦怀禄摇了摇头,他就有气无力地念叨,怎么还不生呀。
这天夜里,乔小铃出现生前的征兆。桃花,金兰芳和秦敬尧始终守在跟前,随时准备接生。天快亮的时候,乔小铃终于生了,是个男娃。
桃花最早跑到窑里,对大张着嘴,一直不肯合眼的秦天宝说,生啦,是个儿子。秦天宝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嗓子里咕噜一声,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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