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愣住了。
王夫子为何要给他写这封分明是遗书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帮助了赵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举灯笼,那是漫漫长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举着光明,慷慨赴死,只因为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个混乱的时刻,吩咐樊令来保护自己,还要自己无论何时,都别对人心绝望……
心底的些许怨意,在赵和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对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里面已经开始在讨论如何为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赵和心中既无喜,也无悲,慢慢站起,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明宣门,看到了萧由。
萧由迎面走过来,背着一只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赵和问道。
“我在刺奸司之后,发现公孙凉曾令温舒寻找十五年前咸阳户籍,那时我以为是在找罗运,但后来见到赵吉家的仆人,我猛然意识到,赵吉的户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现于丰裕坊。再追寻赵吉父母,虽有记录,却都属伪造。”萧由缓缓道。
“我以为自己很聪明,特别是杀了公孙凉的时候,我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现在看来,我其实真傻。”
“你不傻,你本来就是很聪明。”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还没有学会虚伪。”
“还没有学会虚伪……”
“我希望你永远只有聪明,永远不会虚伪,我相信,王夫子也是这样希望的。”萧由道。
赵和将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给萧由。
萧由看了之后,有些无语。
他想以王夫子来劝慰赵和,却不曾想王夫子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问心有愧。
萧由与赵和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哪里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中,他们都被大将军曹猛所愚弄了。
说愚弄可能有些过,但至少是误导。
大将军曹猛早就将真正的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了出来,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后,又将赵和从铜宫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赵和来吸引那些可能敌视逆太子遗孤的眼光,为赵吉掩盖身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和表现实在太好,不仅完美地将针对逆太子遗孤的恶意吸引了过去,还破坏了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
所以当赵和要报复嬴祝与公孙凉时,大将军又顺水推舟,使他们达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报了,至于其余……我反正是这个不知父母无牵无挂之人,一切都无所谓了。”赵和用手抱着后脑,昂头灿烂一笑。
可萧由却觉得他这笑容份外让人悲伤。
“怎么说无牵无挂呢?”萧由拉着他的胳膊:“这话说出来,可有些对不住人。”
“哦,还有师兄你。”赵和应付地道。
“不是有师兄我,而是你的老师们。”萧由将他拉到了一边,在那些好奇的武士们无法听到的角落里。
赵和愣了一下。
“你以为,你的那些老师们是怎么入铜宫的?”萧由盯着他:“你知道他们都是谁么?”
赵和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些教他的老人们的名字,但对于他们在铜宫之外的事情,却是所知不多。
“蔡公讳圃,前大司农,农家渠首;苏公讳飞,前太医令,道家贤哲;邓公讳谷,前国子监祭酒,名家合同异派嫡传;向公讳歆,前中秘书,杂家大宗师。”萧由将这四个名字一一念了出来,最后道:“还有郦公讳伏生,儒家七贤之一,唯一一位白身未曾为官者,但烈武帝曾三度征召,以九卿之位辟之……”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就是五贤啊,五贤之会的五贤!有谁知道,十余年前,这五位学识名传天下的人,抛弃名望,抛弃富贵,抛弃安逸,主动投入铜宫之中,却是为了一个孩童?”萧由瞪着赵和:“赵和,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认出你是我老师弟子时,我是怎么想的么?”
“啊……”
“我是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他们五位,随便一位能够教我十年,我短命十年都无所谓,可是他们五位却为了你一个孩童,舍身入狱,在铜宫那种鬼地方……而且他们已经都是风烛残年,进去了就不准活着出来!”
“你以为,凭借你的老师们的才智,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你以为他们养你教你,只是为了打发狱中无聊的时间么?”
“他们不仅将毕身所学都传授给了你,他们还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都交给了你。所以,你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无父无母的,无轻无挂的,完全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么?”萧由又问道。
赵和张着嘴,许久许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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