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与杨赐左右分座,却是丝毫不敢抬头,他两人久在朝堂,自然知道这位天子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睥睨天下,手段极多,当下只得同声应和:“回陛下,臣已览毕。”
“哦……”天子侧了侧身,又缓缓问道:“博士卢植的奏疏,朕已抄送二位爱卿府上,可有什么建议?”
“臣以为……”
杨赐刚一拱手,何进便已抢先一步,前者不禁一挑眉,冷冷地哼了一声,便由得他说去。
何进心中冷笑连连:“老狐狸,何某岂会让你拿了兵权?”
“爱卿想说什么?”天子好整以暇,话语轻蔑。
何进听出天子语气之中的笑意,恭敬答道:“陛下,博士卢植所说诸策确实稳妥,除却最末一条,臣以为不得施行。”
“哦……?”天子听着何进说话,眼神却已转向杨赐身上,看着杨赐脸上神情一变再变,缓缓道:“卢植的奏表朕尚未看过,爱卿不妨一一说明。”
“诺。”
何进心中一挑,不论天子说得真话假话,他都不敢篡改卢植的奏疏,何况还有一个人老成精的杨太尉虎视眈眈,只得道:“博士所言,其实与他当年所陈八事相近,一曰用良,让州郡核举贤良,随才任用。二曰原禁:对党锢之人多加赦宥,以为助力。三曰御疠:厚葬多年来亡于党锢的才俊义士。四曰备寇:优待侯王之家与各地大汉将士,整顿边军、北军,厚恤将士。五曰修体:征召才德之人,以为良佐。六曰尊尧:按时对郡守刺史进行考绩。七曰御下:杜绝设宴请托之恶习,多进贤良。八曰散利:乃是希望天子不再蓄积私财。”
天子最好积财,尤其是只进不出。大汉以大司农掌天下财货税收,以少府掌盐铁山泽并皇宫皇族私用,当今的这位天子,还有一座广为人知的“万金堂”,这座万金堂,自然是天子藏纳私钱之所,只见进不了出,甚至于所进何来,也是谜一般。
“哦……”天子嘴角划过一抹不经意的笑意,“这是看上了朕的‘万金堂’?”
何进垂首不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杨赐眼神低垂,已经胸藏怒意。天子不会轻易拿出万金堂的钱,原因究竟为何,其他人不知,身为三公的杨赐却是知道。也正是因为何进这一句话,杨赐终于明白了,何进到底想做什么?
“陛下,老臣以为子干博士并非是针对陛下,而是希望在此大汉遭逢大难之时,天下臣民应当竭尽所能,助大汉渡过此劫难。”
天子的笑意愈发明显了,他眼神如剑芒犀利,直射杨赐心底:“太尉此话,可是在教育朕,如何治国?”
杨赐面不改色,淡淡道:“陛下乃圣明之君,先太傅刘公曾对臣言:陛下之聪明,乃当世罕见。刘公之语,老臣深信不疑,如今大汉社稷遭逢贼寇,陛下正当一展谋略之时。臣属不过辅佐,而天下主之以陛下,陛下又何须老臣教育?”
天子一动不动,悄然间没了声息。
何进目光一冽,心知不好。先太傅刘宽,正是当今天子的启蒙帝师,更是高祖皇帝十五世孙,乃是天子最为相信的臣子。半个月前,太尉杨赐受封临晋侯,当时便上书天子请求分出食邑给一同侍讲的刘宽、张济。天子便封其为逯乡侯,食邑六百户,虽不至是何等殊荣,却无形中彰显出杨家与刘家非同一般的交情。
天子呆了半晌,方才缓缓回答道:“朕听说卢植给刘公谢了一封书信,杨公知晓么?”
“回禀陛下,老臣知晓此事。”杨赐点了点头,随即从袖中取出卢植的书信,双手捧起:“这便是卢植书信。卢植信中说他给三公府并刘公家中各去信一封,力陈平乱之策,希望于大汉所有助益。”
早有宦者急趋过来,将书信递将上去,天子在书案上展开,原本惺忪的睡眼登时闪过一道神采。
杨赐轻抬眉眼,正见高坐之上的皇者缓缓直了身躯,仿佛有了些许精神。
天子抬手将布帛缓缓平放在身前案几上注视杨赐,淡淡反问:“杨公以为卢植之策如何?”
杨赐稽首而拜,肃然道:“老臣以为此为谋国之策,愿陛下采纳。”
天子与何进同时一震,心思各异。
《周礼》九拜,其最重者乃“稽首”:施礼者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之上,拱手于地于膝前,手不分散,伸头到手前地上,俯伏向下直至头碰地,动作舒缓。是以卑者见尊者的重礼。杨赐久为重臣,更兼是天子老师,如今年事已高,这般礼节已是许久不见了。
天子面色一变,肃然道:“杨公如此大礼,朕知之矣。”随即望向何进:“大将军可知卢植之策?”
“臣且不知。”何进连忙顿首,“臣愿闻其详。”
天子微微一笑,何进果然知时务。
杨赐以“稽首”大礼,力荐卢植之策,他如今以仅次“稽首礼”的“顿首”大拜,可见其已知杨赐来者不善,若是失了礼数,怕是要被杨赐死死压制了。何进初任大将军,纵然志得意满,如今杨赐在侧,便是如临大敌一般,一个是上公的太尉,一个是位次三公的大将军,皆是主掌兵事的重臣,而平乱之策关系到兵权之归属,这让何进不得不重视今天这场只有君臣三人的小小聚会。
天子并不回答,而是看向已经起身端坐的杨赐。后者会意,转向何进道:“卢植之策,在于以八关卫帝都,发北军并三河骑士分三路,分别讨颍川、南阳、河北之贼,其余小乱,则以州郡之兵殄平之。陛下当厚恤将士,州郡长吏安抚流民,则将士用命、百姓自安。”
何进一听,随即摇头:“陛下,臣以为不妥。”
天子眉头一挑:“爱卿何意?”
何进拱手道:“卢植之策,看似不错,却未必有所欠缺。臣得各地之报,太平道三十六方,大者一万,小者一千,粗略一算当有三十万众,况且如今流民众多,等三河骑士集结完毕,太平道之众恐怕已接近百万。三河骑士并五校之兵不过四万之数,分奔各处,恐怕力有不逮。”
杨赐眯起眼睛,反问道:“如此说来,大将军可有良策?”
何进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臣暂拟七策,愿陛下垂听。”
杨赐面不改色,心下却掀起波澜。
他终究还是轻视了这位屠夫出身的新任大将军,卢植已是知兵之人,自己方才所说已是卢植所拟定的大略,若何进之策更胜一筹,只怕这位大将军已非寻常人物可比了。
天子展开竹简,轻轻扫视两眼,随即一笑:
“爱卿之策,颇得朕心。”
杨赐眉宇一凝,脸上微微变色。对面何进瞧见,心中连连冷笑。
天子看看杨赐:“明日朝议,朕意欲以大将军所陈七策与外朝共同商议,杨公以为如何?”
杨赐勉励一笑:“陛下如此决议,老臣自然无所异议。”
天子点头:“如此,便这般定下了。有劳二位爱卿奔波一趟,早些回去休息如何?”
天子已下逐客令,可见何进所陈七策确实有过人之处。何进正欲拱手,却听见对面杨赐缓缓说道:“老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准允。”
天子眼神微动,缓缓问道:“杨公但说,朕会思量。”
杨赐直了直腰板,正衣服、理冠带,再度稽首,深深一拜:
“老臣如今年事已高,自忖已是时日无多,愿辞太尉之位以付贤德之人。且长子杨彪久任颍川太守,愿陛下能否择人接替,让老臣能见见儿孙?”
何进霍然变色,一阵怒气直冲心头。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杨赐久在朝中,岂能是初入权力核心的何进能比的。颍川本是流民之地,他的长子杨彪杨文先出任三年颍川太守,不过聊有改善而已,如今太平道事起,绝难脱离干系。杨赐一来知道自己绝难久任太尉,这次以退为进,转手让出主掌兵事之权,二来借此机会换得长子平安归来,不得不令何进佩服。
天子微微凝着目光,看着身前的案几,良久不语。
何进见状,心思登时百转,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杨公劳苦功高,朝廷应当重重抚恤。然杨公长子杨彪君现为颍川太守,久知颍川之事,如今太平道已反,颍川为重中之重,此时更换太守实属不宜。”
天子皱眉,看了看何进,又看了看杨赐,仍是不语。
杨赐轻轻摇头,手抚长髯,亦不说话。
良久之后,天子缓缓问道:“杨公以为,颍川太守何人可代?”
何进眼神一变。
杨赐缓缓拜倒,起身、再拜、起身、再拜。
一连三拜,沉重肃穆。
天子愣住了,何进也愣住了。他们猜不出杨赐究竟是有所图谋还是真心所致,这位纵横官场三十余年、历经梁冀之乱与两朝天子的耄耋老者,实在深谋远虑。
杨赐三拜结束,起身长声道:
“陛下,杨家世代为大汉重臣,乃家族之荣。今家国之难当前,臣本不当如此。然太平道之谋大逆,臣为太尉而失察,当免以谢天下。臣子杨彪久居大郡而无所树,亦属失职。臣至惭至愧,万不敢再恋权位。今荐光禄勋张温以自代。议郎王允,世家饱学,敦厚刚直,可任郡守。今臣已年迈,唯子杨彪亦有失德,愿陛下圣恩,容臣回故里。臣感恩再拜!”
一道身影,长拜大殿之上。
天子霍然起身,双手没来由地一阵颤抖。
何进绝望一笑,杨赐,好个杨赐,不愧是当今天子的老师,自己各方筹划,不惜以身入局,竟也不能逼他入绝境,而是轻轻一招以退为进,筹划至此果然非蒯越能比。
“杨公……”天子缓缓站起了身,“如此,令朕动容了。”
杨赐起身,只见那一身袍服煌煌庄严,双手轻举,俯身再拜:“老臣谢陛下厚恩。”
何进眼神一冽,正欲再说,却见天子轻轻挥手:“两位爱卿且先回府罢,容朕想一想。”
杨赐一回府邸,便急匆匆连书数封,分致司徒袁隗、司空张济、光禄勋张温、执金吾袁滂四位重臣,请四位大臣于明日朝会小心提防大将军何进。
次日朝会,天子以何进所陈七策与群臣共商平乱之事。不到一个时辰,数道诏书便连出宫门,颁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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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富饶的泰山之野,如今人头攒动,三十余万黄巾军宛如黄土尘浪一般浩浩荡荡。
整个泰山县已尽是黄巾军的天下,但张角志不在此,他要的是这几十万黄巾军尽往冀州,他的目的是冀州,是巨鹿郡和魏郡。
高耸的泰山之巅,张角一身黄袍,额间一道黄巾,翩然如仙的身影如今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望着自己的手掌,已布满皱纹,满是沧桑。
张宝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凝望着山下漫野的黄巾军,目光来回眺望,似在等候什么。突然间眼前一亮,喜道:“来了。”
张角闻声抬头,只见东北方人影闪动,看似还在数里之外,却在几个闪烁跳跃之后便已近在数十丈之内。那人身轻如燕,在数十万大军中穿行如风,脚尖连连点动,自平地而起,数个腾挪闪烁便已上了泰山峭壁,直奔山顶而来。
张角看了看来人,便转过头去,吩咐张宝道:“告诉玄音先生,命他通知淮河以南诸军不必再北向了。”
“兄长?”张宝一愣神,反问道:“这是为何?三弟尚未到便如此决定么?”
他轻声一笑,黯然转头回望山下:“孙青羽亲往听雪楼,北海隐鹤怕是要现身了。当世知我太玄法言之阵者,除却司马水镜便是管幼安,他若是出手,我这阵势又能用几时?”
张宝心知太玄法言之阵已是张角毕生绝学,却更知所谓“局势”瞬息万变,因一座阵势便弃了信心绝不可取,劝道:“兄长,河北信众足有百万,何必将胜算压在区区阵势上。”
张角道:“阵势固不足取,可这四百年大汉人物,你又怎知今日不会有卫霍?”
“兄长!”张宝浑然不知张角竟然会有如此想法,登时脸色大变,正欲再说,却见远处那道人影已到身前。
张梁看着张角和张宝,也不待气息平复,便急忙拱手道:“兄长,孙原在听雪楼住了两日了。”
“两日了……”
张角轻笑一声,缓缓道:“管幼安能让他住两日,想来是要入世了。”
张梁看了一眼张宝,他们年岁小些,却也比管宁大上许多,知道数年前张角草创太玄法言之阵时,特地请司马徽、管宁、于吉、襄楷等道学高人共研阵法,以儒学经学奥义融入天地之道中。管宁看似轻微提点,便已知道其学究天人,然而终究是后辈,张角为何如此相知?
张宝摇了摇头,张角心思深远,乃是兄弟三人中最精于卜卦星相之人,他之想法又如何能是张宝和张梁所能料想。
张角道:“管幼安曾被许子将许为‘白衣隐鹤管幼安’,能‘隐’便能‘出’,无非是需要一个契机。”
“儒家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管幼安一人隐居于北海朱虚听雪楼,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此为独善其身,岂非符合儒家经义?如今孙原亲赴北海,留宿两日,以管宁的心性,如何能让一般人物在他的听雪楼里待上这般久?”
若是一般人则罢了,孙原却是当今天子不惜一切捧起来的人物,他的背后是天子,是皇权,天子骄奢淫逸了这般许久,突然意欲发奋图强夺回权柄,岂不正是管宁这般人物期待已久的天时?不然蔡邕、许劭、郑泰这些人又为何会汇聚到孙宇的身边?
张宝轻轻点头,已然明白。突然间胸口一阵剧痛,情不自禁弯下腰去。身侧张梁手疾眼快,登时伸手将他扶住:“二哥伤还未好?”
张角伸手过来,一道真气直送到张宝体内,点头道:“不错。孙宇的剑招太过霸道,虽然是两败俱伤,二弟的伤却远比他要沉重。”
“未必见得是两败俱伤……”张宝低咳一声,幽幽道:“孙宇的武功修为在我看,必已经超出地榜之上,已是跨入天道之列了。”
张梁脸色一变:“他不过二十年纪,何来此等恐怖修为?”
张角并不理会张梁,却是看向张宝:“他的修为,当真到了如此地步?”
张宝苦笑道:“兄长细想想就当明白。八卦玄机剑虽是粗浅,以天地气机催动,理当有天道七分威能,孙宇已出轮回一剑,气息已短,不过数息时间便再度蓄力,以裂天剑招破我玄机剑芒,留痕长空……此子修为如何,兄长与三弟还不能了然么?”
他话到一半便已看见两人脸色大变,顿了一顿又道:“此子仅凭这浑厚修为,便已凌驾于地榜之上,我黄巾军中能敌者屈指可数。更何况,此子与寻常郡守大不相同,乃是南下劲敌,万需小心。”
张角沉吟片刻,缓缓望向张梁:“这兄弟二人的底细,当真查不出来么?”
张梁点点头:“这两人仿佛是在这人间凭空出现一般,莫说寻常刘姓宗室查不出,便是帝都雒阳亦查不出丝毫踪迹……”他看了看张角脸色,踌躇一二,方才缓缓道:“这……二人若是刘家暗中培养出来的,那这当今天子的城府心思,只怕是深不见底了。”
张梁自是知道其中深浅,他执掌太平道诸方消息,马元义虽是张角弟子,却直接听他的派遣。此事他早已通过马元义彻查帝都京畿一带,连何进、徐奉这两方势力皆无法查出这兄弟俩来历,雒阳方面可谓一片空白。这样的暗手竟然不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养出来,大汉当今天子的城府手段可谓深沉。
张角听得这般言语,却不是愠怒模样,却是一脸无奈道:“纵然不是刘家亲手培养出来的,和刘家也该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今天子纵使城府浅显,也不至于拿南北两大重郡把玩。”
他看看张梁:“明日,让飞燕和黄庭去一趟龙渊,问一问那个人。”
“明日?”张梁眉头凝起,反问道:“如此决然赶不回泰山……”
“不等他们。”张角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矣。”
他看着张宝,语气有些冰冷:“你去颍川杀郑康成,不就是为了今日让我起兵么?”
张宝眉宇一冽,孙宇造成的伤仍在,面对张角质问,心中并无懊恼,只是淡淡道:“大哥谋划了二十年,因为郑玄到了颍川,便将颍川大好局势抛弃,岂非儿戏?”
张梁在一旁看着,两位兄长互相怒目而视,一言不发。郑玄和张角是几十年的交情,赵歧、司马徽、管宁和张角也是忘年之交,这些人物的交情令张角心生恻隐,否则以黄巾军在颍川、汝南一带的可怕实力足以席卷整个中原,何必兴师动众将几百万流民引到冀州去?
张角一身黄袍无风自鼓,眉宇间神色变幻,却终究还是一字未吐,缓缓转过身去了。
“命令司马俱小心,他杀不了管宁,也杀不了孙原。”
张梁看看张宝,相顾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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