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没有德宗明确的指令,奉天城里的普王李谊在表面上依然是个逍遥王爷。
他仿佛又回到了蛰伏长安十王宅的岁月。
彼时,无数个晚上,他只能仰望那一方深蓝夜空中或圆或缺的月亮。他曾感慨在投胎这件事上不如太子李诵。直到某一天,德宗忽然允许他出宅开府,又将他派往泾原镇出使。
再后来,汾阳王郭子仪病笃,德宗派去探视宣尉的,也是他普王李谊。他骑在马上进出长安,偶尔遥望北边龙首原上那巍峨的皇城,心道:“至少我已能离开华丽牢笼般的十王宅,而太子依然呆在另一个华丽的牢笼——大明宫少阳院。”
普王李谊这种青春壮志的豪情,又不出所料地渐渐揉进野心。从德宗收拾各地藩镇的决心来看,普王明白,自己这位天家叔父,对于权力的专有具备格外强硬的坚持,因此在未来的储君问题上,嫡系血缘,或许并非唯一的因素。
泾师兵变、朱泚窃国之事刚发生时,普王也有点懵。听说蜀王李溯被姚濬刺杀于殿上的消息时,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好在他毕竟曾在行伍彪悍的边镇历练过,也在边关城头见识过唐军与西蕃蛮子防秋之战的激烈血腥,因此一路护着德宗逃亡奉天,他倒也保持着体面的勇气和镇定。
韦皋和韩游环的先后到来,使局面有了变化。德宗暂时没有失城被俘之虞,便也不再给太子和普王出头的机会。普王不知道太子怎么想,但他自己心中揣测,德宗应是觉得眼前情势,多么像当初玄宗皇帝出逃蜀地之时。若当年玄宗没有放权给太子李亨(唐肃宗),怎地会变成“太上皇”?
越是大乱之际,天子越是会疑心和警惕。
普王想明白了这点,决定在奉天韬光养晦,顺便除掉自己早已看不顺眼的崔宁和卢杞……。霍仙鸣遣小黄门偷偷告诉普王,德宗让卢杞误听崔宁弹劾之语,这讯息令普王大喜过望。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不知德宗为何对素来顺着圣意的卢杞竟也一起算计,但显然,接下去事态的发展,极有可能会让普王的愿望顺理达成。
普王小有得意之际,眼前又出现了宋若昭的模样,那初入城时的端庄清丽,那结果李万性命后在御前的无助惶恐,那接过遗落匕首时的微微羞赧,都让普王无法忘却,觉得自己在长安王府里的庸脂俗粉,竟是给这宋氏提鞋都不配。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欲,却又念念思及,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与昭义军领袖、泽潞节度使李抱真从长计议。是的,追溯到前朝,永王李璘在肃宗称帝后,曾有坐镇江陵的大好局面,最后惨败于肃宗的原因之一,不就是没有军势过硬、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支持吗。眼下,德宗拒绝了李抱真关于宋若昭入东宫的请求,他若得了这宋氏,李抱真或许会另有打算?
于是,听闻延光公主着人查探李万失踪之谜,普王心道,奉天城弹丸之地,此事又能瞒得多久,不如以此作为取得宋若昭好感的契机。他嘱咐家奴王增假托同乡之谊,透露给刘进李万丧命那夜的点滴情形,激得延光公主来寻宋若昭的麻烦。
王增本就于近旁窥伺,眼见着延光公主怒气冲冲上了肩舆,急忙奔告普王,并随主公速速纵马而来。
却说延光公主被阿眉的怒喝唬得一怔,但到底身倚宗室之威,片刻间便冷笑道:“这宋氏身边果然藏龙卧虎,赤松赞普之女,无端现身此地,岂不就是西蕃细作!”
“是否细作,只怕应由圣上定度。”普王跨进门来,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铁。
普王今日仍只穿着寻常的圆领紫衫袍服,但面架棱角分明,身材颀长健朗,打眼望去,竟是比那文士般的太子李诵,更有几分未来帝君的气度。
若论辈份,延光公主是普王的皇姑祖母,且她一直处于唐廷权力的核心之中,女婿又是当朝太子,自然忌惮亲王受到德宗的青眼,一直以来对这个众亲王里年岁最长的普王心存芥蒂与防备。
延光斜睨着自己的侄孙:“本宫一直惯用的益纸和蜀锦,都赖彭州刺史进纳,那彭州司马李万办事最为得力。此次大乱之际,适逢李司马也在长安,又一路护驾到奉天,本宫甚为照拂这等朝廷忠臣能吏。然而本宫着人前往令狐将军营中赏赐李司马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又听尔府的家奴说,彭州李司马是为这宋氏所害,普王可知就里端倪?”
普王依例向延光拱手行礼,眼睛却盯着扶着井沿、沉默无言的宋若昭。宋若昭也抬头看了普王一眼,见他目光中怜意陡生,若昭心里一股别扭,忙又低下眉去。
普王收回目光,盯着延光道:“这就奇了,姑祖母现在倒让我拿主意。怎么方才我分明听得姑祖母已叫家奴去砍了宋氏的双手,我以为姑母已查明实情、有了裁断。”
延光语塞。
普王继续道:“姑祖母既一心认定是这宋氏谋害了朝廷命官,又在此处拿到了一名西蕃公主,本王愿陪姑祖母前往圣上处禀个明白,毕竟今日之风波,源于本王府中的家奴卖弄口舌。”
普王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眉已扶起宋若昭,冷冷道:“普王所言甚是,丹布珠愿往大唐天子御前陈情。”
延光胸中念头转了几转,隐约觉得似乎着了自己这侄孙的道儿。她方才不过是一时怒极昏头,想着自己在长安都能为所欲为,何况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此刻细思之下,有些慌张起来。德宗以天家圣人的身份受困于危城,必定处于忧愤烦躁中,自己身为宗亲,横生事端的举动,委实不妥。
但她又恐自己打道回府后,普王等人依然会去御前说三道四,当下决定强硬到底。
“事关重大,宗室妇人之责与外朝使相不分彼此,便去陛下跟前说说清楚,本宫求之不得。”
延光强撑着颜面,趾高气昂地上了肩舆。普王吩咐家奴牵过一匹马,让阿眉和宋若昭同乘,自己也飞身上马,扭头沉声道了句:“莫怕。”
阿眉盯着前方延光公主和普王的背影,心中鄙夷丛生。这两位大唐宗室的重要人物,一个跋扈骄横,一个工于算计,浑无磊落宽厚之气,竟还不如太子身边小小的侍读王叔文。
“不论大唐还是西蕃,这宫廷与宗室之中,最是充盈卑劣权术之地,与藏于市井间的暗桩生涯有何分别,直是不如百战穿甲、大漠长空的沙场来得痛快。”
阿眉如此默默地怀想了一阵儿,才觉察到身后的宋若昭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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