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道:“说起殿下二字,将军近来怕是正烦恼,守城之功要被那普王殿下分去一半。将军可曾想过,与其死守奉天,不如外借援兵,先解奉天之围,再逐长安叛将。”
韦皋冷冷道:“自应如是,故此,圣上已令崔仆射与皇甫将军东行联络李怀光。”
“说来韦将军的陇州之师是此番勤王第一军,若往后的功勋都叫旁人领去,韦将军岂不是太委屈?遥想当年安史之乱,大唐也向回纥人借过兵。如今吐蕃兵强马壮,且离来年春末休养蕃息之日尚早,将军何不向圣上请命,往吐蕃借兵?”
她用一双杏眼的余光扫过周遭,轻声道:“若将军有意联兵,阿眉愿向赞普引荐。”
阿眉语音虽细,却侃侃而谈,浑然没有往日拒人千里之外的孤高之气。韦皋初听之下,面上矜持,内心很是吃了一惊,此女所说,竟是自己从未想过之计。他念头辗转,揣测这阿眉怎地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僚佐谋士。
大将军浑碱来到奉天城,德宗遣走皇甫珩,又将党项兵给了普王李谊,这三桩事,确实令韦皋有些失意。从亲王到老臣,甚至皇甫珩这样泾师渊源的将领,好像人人都眼看着便能以军功擢升,自己却闲了下来。
可是他到底是韦皋。他的高门世子的血液,和陇州防秋的经历,令他终究从心底厌弃阿眉身后的那个吐蕃王朝。并且,他收缩的瞳孔中映出的这张胡女的脸,那野心勃勃的模样,和宋若昭淡远明澈的唐人女子面容是如此迥然不同。
这种观感,如一瓢冷水,浇醒了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韦皋暗道。
他深吸了一口冷冽的朔气,以牙还牙地露出揶揄之色,道:“韦某在边疆经年防秋,见到吐蕃人便只想开弓,无法同袍。况且殿下难道不知,今岁唐蕃清水会盟,你的赞普刚刚才从圣上手中讨去我凤翔镇治下、陇州的不少土地,怎么,殿下选中我韦城武来邀约借兵一事,是觉得我这武人忒无骨气不成?”
不等阿眉回应,韦皋笑容蓦地一收,冷冷道:“如今,这奉天城内外全是武人,殿下另寻知音吧!”
阿眉一怔,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双眸旋即射出复杂的光芒。只是,她早知人近中年的韦皋,远比王叔文和皇甫珩老辣多虑,自己不过是姑且试探一番,即使韦皋的回应中浸透着刻骨的鄙夷,阿眉也并不会勃然大怒。
其实不独韦皋,就连她自己,也为脑中的念头变幻而惊讶。她有些恍惚自己是何时放弃了前往南诏、死在蒙寻墓前的心思。仿佛某个寂静的深夜,她听着熟睡中的宋家阿姊轻柔的气息声,便有了一丝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明明可以和这个唐人女子一样认真活下去的可能。
继而,她血液里的悍勇好斗,令她无师自通般想要有一番作为,而大唐天子的善待则为这血液的沸腾又添了一把柴火。
她眨眨眼睛,呵气暖暖自己的手,向韦皋福礼告辞道:“是阿眉唐突了,韦将军见谅。”
韦皋颔首,便要转身入帐,忽又听阿眉道:“倘若圣上真的允我西行借兵,皇甫夫人还须拜托将军多加看护。阿眉虽然年轻识浅,也尚未从人,但总觉得普王殿下对皇甫夫人有几分古怪,比那延光公主更骇人些。”
她若有深意地一抿嘴,拂袖离去。
韦皋额头青筋隐隐凸绽。他一直自负出身清贵,平生最不喜被人点穿心思。或许这胡女只是言语讨嫌,韦皋却疑心她看出了什么。倘若她不是女子,韦皋早已揪住她的衣襟甩在地上出气。
韦皋咬了咬牙,走入帐中,听着营地士卒的操练声发呆。
不多时,牙兵掀起帐帘,是薛涛端着糗粮粟汤与一叠菜齑酱走进来。
“将军请用膳。”
韦皋唔了一声,抬起头看着薛涛忙碌。她只是打眼一观之下有些像宋若昭,仔细瞧来,眉眼间却另有一股风流模样,那是若昭的脸上从未能见到的。偶尔,韦皋会有些诧异,这薛小娘子不过才刚豆蔻年纪,又是出自长安官家,怎地带了这有些自来撩人的韵致。
韦皋见她小脸冻得发红,借着帐中半面亮光照耀下,面颊上一层细细的稚子绒毛更为清晰,真真堪怜。
他只觉自己与宋若昭终是无缘,而阿眉那般的女子如伺机捕猎的雌兽般教人提防,倒是此刻近在眼前的薛氏小女,既如无瑕白璧,又如动人晨露。
韦皋心意涌动,淡了方才的气恼,提起兴致向薛涛道:“那日路过膳棚,听你哼着一支曲子,是什么?”
薛涛又惊又羞,低声回道:“是妾新诹的句子,胡乱唱来,污了将军的耳朵。”
“哦,又起了新诗?念来本将听听。”
薛涛忙退后几步立定,垂首念道:
“绿英满香砌,
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
不管秋风早。”
念完,一张肌肤柔嫩的脸蛋越发红得厉害。
韦皋感到已经血气上涌的心又被砰地拍了一掌似的,但觉腹部一阵热烘烘的,喉头则干得发疼。只这瞬间,他竟盼着此时是春夜良辰,而眼前的少女最好变作成熟的妇人,他便可以一把揽住,行那周公之礼。
帐中因此陡然寂静,空气中灰尘的颤动仿佛都能听见。
薛涛有些骇怕,怯怯地抬起头,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望着韦皋。
她这一露怯意,先前那股若有若无的撩人风韵荡然无存,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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