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琟失声叫道。李怀光在天家使者面前出言如此放肆,叫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
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不见了之前的怒气,神色淡静地继续对陆贽道:“朔方军大败贼泚、驻于咸阳后,我屡次请求进入奉天,到圣上御前奏对,都如石沉大海。若圣上对朔方军另有委任,自可直言诏令,为何待我堂堂朔方大镇,如掖庭弃妃般?”
陆贽听了,也觉微微心酸,只得宽慰道:“李节度莫误会,这些时日各种军情要信纷至沓来,圣上也须斟酌谋划收复长安的之计。神策军李晟屯兵东渭桥,河东节度使马璘也率部而来。李节度的朔方军麾下有数万人马,又是在长安兵变后第一支在京畿大败叛军的勤王之师,圣上自是想着,若李节度能趁着这番了不得的士气,杀到长安附近,与李晟、马璘、尚可孤等人形成夹击之势,方为大善。”
李怀光轻轻地冷笑一声,右手端起方才被自己差点扔到案几下的酒爵,左手执壶斟满,走到陆贽跟前一饮而尽。他的胡子略有些颤抖,目光却分外坚定。
“陆学士,韦少监,请向圣上传信,这丹书铁券,我李怀光收下了,叩谢圣上一片心意。明日,朔方军便拔营离开咸阳,奔赴长安。但是,有个人,忝居相位,苛税重负,构陷贤良,天下之乱皆由此人起。若圣上还想用我朔方军的将士,请先诛门下侍郎卢杞!”
陆贽心中一凛,暗道,李怀光,把卢杞这奸佞小人从相位上拉下来,这正是陆某之愿呐,只是,你以此为出兵收复长安的条件,恐怕圣上恨你更甚。
但李怀光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番说辞,纵然陆贽有心修饰,又哪里能在德宗跟前圆得回来。
他正思虑间,李怀光又道:
“另有一事,请圣上令神策军李晟,来咸阳与我朔方军合营驻扎,共谋收复长安大计。”
这顿酒喝得双方都别别扭扭。虽然他们也知道,能在今天坐在同一顶大帐中,以同一个阵营的身份谈论当今天下事,在安史之乱平定二十年后的这又一场关系李唐江山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已是殊为不易。
夜间,李怀光与姚令言、李琟,围坐商议。仿佛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赳赳武夫,李怀光首先解释了自己在日间拿出不合臣礼的态度的原因。
“自古未闻内有奸佞权臣而良将能立功于外者。我朔方军一直想做勤王铁军,奈何文有卢杞之流,武呢,神策军李晟正如日中天、恰好牵制吾等边军,我李怀光若再唯唯诺诺、只奉行当年汾阳王郭国公之风,恐怕朔方军会越来越受排挤。”
姚令言微微斜倚在胡床上,盯着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鎏金钺形牌。那是天家授予一镇节度使的信物,现下看来,俨然是对这丢权丢兵丢前程的泾原姚节度的莫大讽刺。
事实上,奉天城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不独让李怀光,也让姚令言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当初在礼泉一役中,射向姚濬的一箭,姚令言至今不后悔。
时光无情,人心难测,曾经那个蹲在一边看他挥舞陌刀练功、还拍着小手掌喝彩的幼子,从他肩上的雏鹰,变成了另一个山头的猛虎。他作为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以一箭自保,却不忍以第二箭伤其性命。
姚令言在感慨中又理智地掂量,在当今圣上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悯恤与珍视的。姚令言原本就与崔宁有过共拒吐蕃的袍泽之谊,又听闻传报,崔宁在城下叛军中抢出了皇甫珩一条性命,这就不免令他想到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皇甫珩的生父。
他是节度使,但更本源的,是一名军人。他对于沙场上的过命的情谊,尤其看重。
如今崔宁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黄泉鬼,姚令言在白日里固然因性格原因隐而不发,但到了此刻,唐家天使不在场的时候,他很难再克制自己的失望与愤怒。
“李节度,姚某以为,圣上杀崔仆射,哪里是什么莫须有的同贼之名,不过是见他真的能说服你从魏县回撤,又在御前数次为你求恩赏,因此将他视为你的羽翼,越早剪除越好。”姚令言把玩着自己的钺牌,缓缓道。
一旁的李琟听长辈先开了口,也接上去道:“父亲,听说同为相位,崔仆射素来与卢门郎也不和,并且对圣上在诸王里独宠普王,很是谏言了几回,提醒圣上注意太子的大统身份。”
李怀光闷闷地哼了一声:“你当年出质长安时,安排下的耳目,倒还好使,消息灵通得很。但就算崔仆射为人不谨慎,圣上便能构陷臣子、随意杀之?圣上此举,就不怕伤了诸多贤臣亲藩的心?”
李琟道:“父亲,依儿之见,圣上此举,无所谓英明还是昏聩,实则就如当年清洗西北边镇朔方军旧将一般,是驭臣之术。今上登基后,削藩之志,天下皆知。河朔诸镇他要除,崔宁这般在西川有旧部的回翔宰相,又与太子和咱们朔方军多有往来,圣上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唔,那咱们朔方军今后该如何从事?”李怀光问长子,也是问姚令言,嗓音中听得出明显的疲惫。
李琟皱着眉,也是一脸彷徨。他能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有赖于长安城内朔方进奏院的情报,再结合从文臣那里学来的揣摩上意的零星本事。但到了做决断的时候,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
姚令言叹口气,道:“李节度既已提出诛杀卢杞、合兵神策军的条件,总得看看圣上的说法。奉天城横竖是不让咱们进,明日便如答应陆学士的那般,拔师东行,屯军咸阳附近,堵着朱泚总是没错。”
李怀光没有作出反对的表示。
这位尚未到花甲之年的大唐名将,这位当今拥有诸多藩镇中最强兵力的一方节帅,从去年到今岁,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从惊怒到失望再到厌烦的感觉。
他此刻已不想再多去揣测圣意。
揣测他娘的圣意!
圣上的心意有过准头吗?那奉天城里的帝君,像所有位极人尊的统治者一样,威严,忧虑,急躁,怯懦,狠辣,得意,彷徨,想象着自己能玩弄所有的人,又害怕被大部分人玩弄。
因此,在上述种种比滔滔江水还复杂深险的感情杂糅在一处后,终于淬炼出那无可理喻的东西:
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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