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先生引用了孟效的这两句诗,做为怀念故居文章的标题。我初读到这两句,有些不是滋味。童稚之年至琼,后返乡读了几年书后又去了深圳,生意失败后去了北京,再返乡、至宣又回琼。细数下来在深圳竟然是呆得最长久的,可惜当年欲在深圳购房父母不许,否则浅薄之徒大概也无语可讥。梁先生出身名门,回忆中的故居自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爷爷之上的祖辈不知是做何营生,但也给爷爷他们那辈留下了一个院子。在我能记事的时侯,院子已是三家共享,但这院子应该不能够算是我的故居,充其量应当算是祖宅。
我出生后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记事,父亲几兄弟就已分了家。大伯当兵退伍后在海南工作,分得了祠堂边的一间平房,祖宅中属于爷爷的两间房子和一个伙房还有天井并半个厅,归二伯,爷爷奶奶与二伯同住。父亲与小叔分得一间新盖的瓦房及一块宅基地,小叔与我家同吃,住就在分给大伯的平房里,后小叔娶亲时把瓦房分给他做了新房,父亲就剩了一块空空的宅基地。我对于家的记忆始于名义上归大伯所有的平房。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大概只有一个字“穷”。我现在无从知晓,当年我家的经济条件算是好还是差。但记得家里有单车,有收音机还有缝纫机。最后这一样大件,好像还在老屋(后来在宅基地盖出来的房子)里。
至今老家还保留着同姓结寨而居的习俗,往高大上讲,仿的是紫禁城的规划,所以民间有潮洲厝皇宫起(建的意思)的说法。每个村子的前身其实都只是一座大宅子,正中是祠堂,祠堂两边会再有对称的比祠堂略小但格局相同的“四点金”(进门是门楼,然后左右厢房,中间天井,正中大厅,两边是卧室。),后面再依序建筑相同的四点金。而把这些正中间的建筑包围成一个封闭空间的房子,称之为荫城,荫城门朝正中的祠堂或四点金方向开门,而向着外围方向的背面是不准开窗的。而随着人口的增多,会再迁出分支在老宅旁边建新宅,迁出的分支也可以建新祠堂。我们村分上厝和下厝,后来又在下厝附近扩建了新厝,但新厝的规划已没有祠堂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建筑了,而荫城也不会完全把内围的建筑包死了,到处都有出口可出。但上下厝的出入都得经前后或左右的寨门出入。
下厝建设的时侯,大概是财力有限或其它什么原因,仅是祠堂,祠堂背后又依序建了三座四点金。荫城仅是右边一溜到后面共二十来间平房,左边挨着上厝的荫城,上下厝之间在祠堂的边上有一个出门的巷口。而下厝的寨门也不是正对着祠堂,而是在对着上厝一侧的巷子。祖宅在上厝,大伯的平房在下厝祠堂边上,两处房子离得不远,穿过连接上下厝的通道再走几步就彼此都能到达。对于祠堂边上的生活,留存下来没有多少印像。只记得当时祠堂很破坏,被分隔成三户人家,而在原来应是厢房和左右偏门的位置,常年在一边捡着牛,一边堆着柴火。祠堂前面是一位大空地,一堵墙被开出了三个窗口,窗口底下有一排石阶。常有村民在那聚着聊天,外来的小贩也在这边售卖货品。父亲有时侯也会在那个位置贩卖“熟鱼”(一种以蒸的方式制成的海鱼)或水果之类的。
在我记忆中,我家里并没有种过田,父亲在村里的时侯就是依着时节去踏着单车去各地贩卖各种东西。那时侯爷爷也还活着,也是挑着小担在做小生意。要是回来得早,总会给我们带些小吃食。每回爷爷带回来吃食,都会让堂哥或堂姐:“去你三叔家喊老四(我在男丁排第四)来。”爷爷过世时,我还不到五周岁,现在再也想不起来爷爷的样子,只记得爷爷很瘦,递东西给我的那只手上有颗肉痣。奶奶在世时,总是说爷爷留下的照片被我弄丢了,我一点印像都没有。记忆里只有堂哥喜欢去翻奶奶房间里的东西,我一向都是傻傻站在门外把风的那个。有时侯我想,会不会是堂哥把照片弄丢后跟奶奶说是我弄丢的呢?
爷爷过世时,父母亲已因躲避计划生育到海南投奔大伯。爷爷过世后没多久,我便被接到海南。梁先生的雅舍是四间草房,其中两间还出租。父亲在海南最初的居所,也是草屋,墙壁是用黄泥糊在竹篱上而成的。草屋共有三间,一间分租给一家打铁的。后来父亲不知是在场部买的房子还是租的一个小院,小院有三间屋子,主屋为大小两间一起的套屋,隔着一个猪圈,又有一个小屋,一个大概有一百多平的院子用矮墙围着留一个空缺出入。两年前我寻访旧地,草屋的原址上已建起了三层高的小楼,原来的小院也早已做成了一栋高耸的小楼。大概也不能称为我的故居了吧?
从海南迁回乡后,在宅基地上盖起了一个平房,我们习惯称为老屋,我在老屋渡过了我的小学和中学时光。父母从海南回乡后就一直在深圳做生意。大多数时侯老屋只有我一个人居住,吃就到隔了两条巷子的外公家里。寒暑假我都是到鹏城去过,所以老屋里出现得最多的还是各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伴。再后来家里在镇上买了套房子,除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住过一阵子,大多时间都是空的。我在这套房子里大概也住了年把,就是从北京回来后到宣城之前的这段日子。我的房间在最靠后,出门就是饭厅,厨房。窗外是一片竹林,远处是当地的祠堂,还有我们老家最高的山峰,晚上月光会洒在我的枕旁。
在我对门住的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楼上楼下不少都曾是我的师长。除了对门的老师,平时我也少碰到其他的人。镇子不大,我母亲是个女中豪杰朋友遍天下,所以大多数看过我们家大合照的阿姨大妈都知道,我是某某的儿子,肉铺、小吃摊、粮店、煤气店、菜摊、鱼铺、饭馆。有着某某儿子的名头,倒也很是得了不少实惠。不好的地方就是,基本我每天活动的路线起床的时间,我妈远在深圳都能一清二楚。直至到了宣城,才脱离了她老人家的监控。对于镇上的这套房子,我没有多大的归属感。它只是我个人独居的旅所,除了墙上那张合照,没有多少与家人共同的回忆。如果有一天,要称它为故居,那也真的是一件让人不太满意的事情。
大哥前几天来电,聊起他们在海南曾经的屋子。上回我并没有寻访到,年纪太小记忆模糊。不知道大哥会否与我有同样的迷惘,他们在七一队的房子早在搬到场部时就卖掉了,场部的房子在去深圳的时侯又卖掉了,近两百平三间大瓦房,还有一排小的工作房,加一个大院子,卖了足足两百块钱。每当想起,我都觉得心痛。那时侯都是要逃离这个贫困的小岛,下定决心打死也不回了。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几年常做梦梦到故乡,但在故乡的梦中除了那些逝去的和健在的亲人,我未曾梦见过一个房子的全样。分给大伯的房子多年前就倒塌了,倒塌之前的一天我和三哥正在里面挖地道。倒塌的那天我们在后山玩耍,外公带着一批村民在废墟中挖掘寻找我俩。分给二伯的房子,现在成了一位族亲的小加工厂,分给小叔的房子也倒塌了一半。我们家的老屋,大概也支撑不了多少年了。外公曾经说过,屋有灵。有人住的房子会平平安安,没人住的房子很快就会慢慢的倒塌。这些年看过不少的老村,倒塌的旧房,确实如外公所言一样。外公家的旧屋,是否也是同样的景况?梁实秋先生在文后说到,多年未见,大概我是认不出那房子来了,而房子大概也是认不出我来了。是呀,六七年前回乡我与弟弟妹妹们合力种下的竹子,已被村里的村民霸占,更是搬出那地是我父亲占了他家的做为收回旧地的凭据。一块河流冲积出来的沙地,几个顽童好玩种下的一棵竹子,如今长得茂密也就有了被霸的价值。竹子不能分辩,我也不能分辩。我与我的村庄隔阂已久,我与我的故居也已隔绝已久,每每想起,未免有些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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