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这理由都是现成的,《大明律中明文规定,谁也挑不出错儿来,薛氏女若成了王爷帐中人,那王爷揭发薛氏冒籍之事,就是秦王府的家事,即便有人知道内情,也不好随意插手干涉。”
“如此一来,小民为了这王府长史一职,不但要成日战战兢兢地唯王爷马首是瞻,若遇事急从权之境况,小民连同小民一家上下还要为王爷肝脑涂地、弥缝天家手足之情。”
“至于薛氏,王爷也不必担心他们失去控制,即使薛氏能通过赡军养军顺利掌得戚家军兵权,这‘曾经过犯之人,不得选用任职’祖宗家法,可不单是针对王府长史一职。”
“王爷娶薛氏女,表面上是忧心权柄他移,实则是一箭双雕,用薛氏钳制小民,又用小民约束薛氏,同时还给自己铺了一条后路。”
“倘或此事事成,便是王爷一人之功,倘或此事事败,王爷还是我大明秦王,小民同薛氏却会被弃之如敝。”
“如此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小民若是王爷,也一定会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时时不忘自己是太祖皇帝子孙。”
这通话一出口,朱谊漶果然不自在了起来。
他本质上和佟正钊一样,不大喜欢把话说绝,不大喜欢用强权压人,更不大喜欢把这种不可动摇的强弱逆差直接摆到台面上来。
即使在他和佟正钊的对峙里,他始终处于强势地位,但当这种隐秘的、微妙的、不可言说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被当面揭穿后,他首先感到的便是一种夹杂着歉疚的不适。
“本王……也没有这个意思。”
朱谊漶的语气软化了下来,
“这姻亲么,自古就是这样,昔年蓝玉之女为蜀王妃,李善长之子尚公主,后来蓝玉、李善长获罪被诛,蜀王妃与李驸马却得以保全性命。”
“本王想纳薛氏女,其实也是想给薛氏一个保障,哪儿有你想得这么……阴损。”
说到“阴损”一词时,朱谊漶的声音竟忽地轻了下去,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被发觉了一样难堪。
佟正钊见自己的话奏效奏得如此之快,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秦王虽然颇有心机,但绝不卑鄙,更不是那种毫无底线的狠辣之人。
这种人搁在现代社会都能称得上是一个值得跟随的合格上司,何况是在这大厦将倾的晚明呢?
“……是小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王爷莫怪罪。”
朱谊漶挥了挥手,好像在挥走自己脸上的窗纹光斑,
“行了行了,本王纳薛氏女的事儿,就先搁一搁罢。”
“其实罢,这薛氏兄妹的落户问题,也是薛承奉一直在同本王念叨,可不是本王色迷心窍。”
“你要愿意再帮他们兄妹一把呢,那就帮一把,不想帮也就别帮了,左右本王同地方有司也说不上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的。”
佟正钊躬身以应,
“王爷仁心,小民岂敢不从?”
朱谊漶又挥了下手,这回却挥得有些不耐烦了,好像是在抱怨佟正钊不知足似的,
“至于王府长史一职,你还是当着,不过别全当,先当个‘兼职’,反正你不是进士出身,当王府文官须得本王保荐还得通过考试。”
“既如此,本王就先写封奏疏递上去,这考试呢,就暂且等上一等,等甚么时候你准备好了再去考。”
“你只要不考试,编制上就不算正式的王府长史,就算本王犯了错,你也毋须受责。”
“俸禄呢,本王还是按照王府长史的规制令府内支给你,其余的补贴另算,这样你总放心了罢?”
说到最后,朱谊漶的声音竟透出了一丝委屈。
佟正钊自然也不是蹬鼻子上脸的小人,闻言忙又作揖道,
“王爷赏识小民,小民感恩不已。”
朱谊漶淡声道,
“感恩就不必了,圣人云,‘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你不肯拿薛氏女的婚事作入职王府的敲门砖,本王便知道你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往后你要是能对本王也有这般的妥帖心思,本王就很满意了。”
佟正钊一怔,下意识地直起了身来。
但见朱谊漶又挥手道,
“好了,你先回去罢,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替本王把薛承奉叫进来。”
佟正钊应了一声,行过礼后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空荡荡的厅堂内传来一声隐约的叹息。
回头看去,却只见朱谊漶在一片明媚天光下背身而坐,仿佛又恢复了佟正钊来时那暮气沉沉的衰老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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