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离开拉桑后,芩桑依旧过着漂泊无依的日子。
她没有再遇见像拉桑那么温柔的男人,也没有再遇见像拉桑的军队那么温暖的家。那么多年了,她依旧不知道他们是谁,最终要去哪里。而她,也在暗暗发誓,她要成为一个能干大事的人,她要在下次看见拉桑的时候,让他刮目相看。
离开拉桑两年,她去过很多地方。她见过被春雨洗浴之后的青山,苍翠欲滴的浓郁。她见过无边无际的大海那气吞山河之势,胸襟也不免开阔起来。她去了银装素裹的棣(dài)北,雪花如柳絮随风飘扬,让她的心不免飘飘然。她畅快淋漓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她的种种愉悦,紧紧将欢乐攥在了手心。
但是享受之后,便发觉这些快乐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暂时的,离开了那些多姿多彩的地方,她的心也不免空虚起来。她在这两年之间,无数次思念过拉桑。很多时候,她都在懊恼,当初为何要不辞而别。而她,在离开拉桑之后,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他会出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她一无所知。
为了维生,她干起了老本行,从来都不会被人发现。她每偷一只鸡鸭,偷上几个馒头,再去庄稼上偷取一些蔬菜,便足够她生活两天。但是,每次的好菜好肉并没有让她真正快乐起来,反倒多了许多羞耻感。她享受着那五年作为人的点点滴滴,那其中的快感并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替代的。她不想再回到做狼时的生活,所以,她偷完最后一只鸡,便不再做小偷小摸的人。
她干起了正儿八经的小活,凑点馒头蔬菜混口饭吃。有时候遇到好的店家老板,他还肯赏她一块肉。实在混不下去没有活干的时候,她还是会去小树林里找点蟑螂蟋蟀蚯蚓,用火烤一烤垫垫肚子,有时候还可以去摘点野果子,如果什么都没有,她就会去溪边,喝下几大碗水。那一段时间,她虽然过得狼狈不堪,但是她心里是满足的,因为她在努力摆脱过去无法自我照料的日子,因为她越来越懂得作为人该有的生活。
她辗转于无数个地方,去体会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她想用每个地方的人文情怀让自己活得更像一个人,她想懂得人类所有的情绪和情感。而这些,都是她过去那么多年所欠缺的。而过去的几年,她在那些大哥的保护之下,接触的人少之又少,导致了她刚离开军队的时候,连最基本的生活以及与人打交道都学不会。
她十二岁那年去过雪北,雪北严寒,民风彪悍。还未踏进之前,她一直以为雪北会如棣(dài)北一般,拥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丽,恢弘壮观实在美丽,只要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干净到不染半丝污垢。
她经过雪乪城时,那个地方因为今年初逢大雪,寸草不生,庄稼牲畜无一幸存。那座城池的的百姓因为争夺粮食大打出手,官员为了省事制暴,不惜当街屠杀百姓。屠刀一下,鲜血飞溅,染红苍白雪地,转瞬便被寒冷的天气冻结,痕迹被抹除得一干二净。而芩桑惊恐地看着周围的村民,不免为之一愣,那些人眼里没有绝望,只有冷漠,至深的冷漠。
这一幕幕,如同强光刺眼,让芩桑的心忽而抽搐起来,根本不敢再正视那一双双清寒如霜的眼睛。而即便不看,那一双双冷漠眸子,都在她的脑海之中一遍遍清晰回荡,那些眼睛都在告诉芩桑,今日发生的一切不过随便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想到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芩桑的呼吸顿时为之一滞,恐惧攥住了她的心房,她可以明显感觉到手指在颤抖。
为什么,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淡然面对恐惧杀戮死亡。
芩桑一言不语,转身立马离开了雪乪城。还未出城,前方一阵惨叫声入耳,回荡在寒冬,比刺骨的风更加刺耳。她连忙加大了步伐,还未跑近,便看见几个黑甲黑裘的士兵,在用鞭子抽打着三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臂力十足,丝毫未手下留情。风雪之中的孩子面黄枯瘦衣衫褴褛,双手脸蛋被冻得发红发紫,却未颤抖半分。鞭子入肤,寸寸血红印记,好似蚯蚓匍匐一般。周围的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子,淡定立于风雪之中,无视眼前孩子的惨叫声,任凭刀子一般的冷风吹在他们冻得发紫的脸蛋上,也无一丝一毫的反应,笔直地站在原地。
芩桑小手紧握,指甲入掌心,寒冷已让她双手麻木。
士兵看见这些不听话的孩子,顿时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暴跳,握着鞭子的手愈发紧了起来。士兵扬起鞭子,加大了劲,驱赶着孩子,但是三个孩子就是呆在原地不愿挪动一步,这时的孩子已经死死咬住了双唇,倔强地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叫声,好似抽打在自己身上的不过是条棉带。
大雪纷纷,鹅毛般密集,所到之处,一片雪白。积雪上空的雪乪城,虽月光缭绕,却比寒冬的湖泊更加冻人心骨。大风陡然呼啸而起,三个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以抵御凌厉的寒风,以及冷如霜冰的眸子。
芩桑呆站在原地,恐惧再上心头。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杀戮恐慌之感,犹如粘稠的液体一般,紧紧缠绕住她的胸膛,她准备逃离。
这时,其中一个孩子忽而挣脱怀抱,大声喊了起来,周围的孩子为之一怔,就连不远处的芩桑,都被那一声声愤怒的吼叫摄住了心魂。她连忙回身,只见那个孩子双眼如鹰隼,在一众大人面前一扫而过,一片噤声。
“我要回家……”饱含着多少怨怼的喊叫,声声刺耳。
“我要回家……”声音逐渐加大,在雪乪城的上空飘荡着,可谓如雷贯耳。
周围那些年纪稍大的孩子,闻言双眸开始微微发颤,轻启朱唇之下,依旧是无声,然,他们眼眶已经开始泛红。片刻之后,面对眼前身强力壮的士兵,那些大孩子登时明白了什么,双眸再次黯淡了下来,身子依旧矗立在原地,如一颗颗雪松,巍然不动。刚刚的动情瞬间化为虚无,不过是一瞬间的转变罢了。
其中一个士兵眉头紧皱,面色如铁,他“唰”地一声抽出长刀,一道血线在空中被拉长,孩子的头颅翻滚落地,温热的鲜红从腔子里喷洒出来,在雪地上汇成一条腥热的洪流,喷洒在所有人的眼眶之中,视线之内。而后,他又将长刀逼向了那两个孩子,孩子还来不及反应,头颅便已落地。
刚刚的三刀一气呵成,并未有丝毫的迟钝。士兵眼神阴沉,看着周围剩下的孩子:“没有为国牺牲的勇气,没有开疆拓土的决心,不足以成为将士。”
那些孩子依旧冷眼看着这一幕幕,就好像刚刚一瞬间的悸动,早就被大风吹散。长刀收鞘,士兵带领剩下的孩子,消失在了风雪中。
雪虐风饕,冷冽寒峭,刺入骨髓。
大风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卷起片片愁怨。孩子的尸体渐渐被大雪淹没,刚刚的血腥也在严寒之中消失殆尽。芩桑惊魂未定,棣北时荡心悦目,在雪北,所见所闻如同一把烈火,将这些燃烧成滚滚浓烟,盘旋在芩桑的心口。
那是如何造成的冷漠与残忍,那是为何存在的绝情制度。今日的一幕幕,让芩桑的心如受牵制,在往后的数年,每次想到今日的一幕,她的心都会抽搐一番,一种巨大的恐惧登时窜上了脑海。
站在身后的一名男子,走到芩桑的右侧,道:“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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