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来的地震打乱了李忱所有的部署,他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下旨救灾,而是急令内侍找来白虎通义翻看起来:“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
天之子,这是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名号,可自己果真是天之子吗?
从去年底开始,流言,天灾一项项的袭来,每一件都是让人猝不及防,更是使人心力交瘁。
但是不管怎样,前事已了,当下摆在面前的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让他不知如何解脱的困境。
朝议时李忱已经将自己的用心毫无遮掩的摆在了世人面前,只要马元贽修佛没修傻了,那他定会明白这其中用意。而如今剑已出鞘,却是斩不得,亦是无力收回去。
尴尬,丢些脸面,甚至是因此而起的朝野非议已不是多么值得在意的了,怎么样能在反击到来时活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该要寻个旁的事情转移下焦点,罪己?不,这做不得,没人知道会不会弄假成真。
那可还有什么能做的?
杨钦义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忱就在殿外的石阶上如一市井粗汉般蹲坐着,颤抖的双手捧起书杂乱无序的翻着,眼神却似未放在书上,直愣愣的也不知瞧看什么,嘴里还自念念有词。
这一日的乱象已是够了,天子,行事还是操切了些,更是算计的浅了,他相信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除非大唐亡国,否则杨氏定会不倒,但趋利避害这才是杨家保全的根本,所以自己或该退一步了。
“圣人,奴婢年事已高,还请归老”。
“啪,你,你说什么?连你也欲弃我而去”?李忱手中的书本掉落,溅起的灰尘如同一帘轻纱遮住了眼睛,他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盯着,却是看不清这本是熟悉的面孔。
杨钦义不是其最信任的人,但却是难得一位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内官,此刻莫不是也感觉到了危机想要脱身了吗?李忱都未察觉到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用了“我”字。
“我”,庶人可用,天子亦可,前时的武宗皇帝便极喜用之,李忱继位后于前朝割裂的很是彻底,这个字也就废弃许久了。
“圣人,哎,奴婢只是天子家奴,如何能弃主”?杨钦义又是上前一步,也是人生第一次失了规矩,未经许可便径直坐到了李忱的身侧,轻声言说着。
“圣人,大唐,一次地动罢了,大唐立国后仅是京城便已经了四次了,又能如何?二百多年的江山不依旧延续着。王公公去了后宫安抚,吐突公公想来也是该至了,奴婢则还在这。您瞧,这大明宫未倒,大唐更是未倒。今时恕奴婢无礼,有些话本不该说的,可,圣人,大唐不看眼下,当顾念将来,所以,圣人,或该议储了”。
议储之言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的敲在李忱的头上,屈辱,愤怒,惊恐,以及遭受背叛的心痛,李忱一时间气的几欲昏厥,嘴巴只是颤颤竟不能言。好一会才勃然起身指着杨钦义的鼻子便要开骂,只这话刚出口,他恍然明白了,此时可还有比议储更能转移大唐朝野视线的事情吗?
“放肆,你,嗯”。
“杨公公,杨公公果是股肱之臣,便依了你。你啊,几年来辅助朕操持国事也是辛苦,歇息些时日也是该当,恩,你暂去景陵代朕向先皇奉孝吧,但却万万不可提归老之事,如你去了,朕还有谁能信用?议储,命人召郓,召雍王来“。
对于流年不利这个词田令孜现在是深有体会了,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触犯了哪路神佛,怎么这一年过的如此不顺,跟着个无用的王子受尽了煎熬不说,这刚历经千辛万苦回了长安,却又是赶上了地震。急忙跑回了十六王宅所见甚是混乱,好在终是在床下翻到了抖如筛栗的李温。人还活着,希望还在。
侍候着李温换了干净的衣裳,又嫌弃的将尿湿的袍子丢了出去,田令孜终于打起了精神交代起此行的事项。
“大王,这是李大使献上的宝物”。一个古朴的长匣推了过来,李温犹豫的接了过来,又悄悄瞟了瞟田令孜,恩,还好,还是那般恭敬,似乎并未因方才的狼狈嘲笑自己,这样他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咳,什么李大使,这国姓他怕是得不了了,哎,还是姓陈呢,啧啧,罢了,这事我也说不清,整日抄那经文也没时间去理会这不相干的事,什么宝物?咦,剑,这算什么?取来何用”?一见是把长剑,李温顿时没了兴趣,他历来不喜武事,这把剑于他来说还不如只斗鸡来的有趣。
“大王,这非是寻常之物,您瞧,“服之者永治四方”,这可是梁皇之剑,天子剑呢,当日奴婢将离时亲见了泗水中一游龙冲天而起直坠于城中,后李,陈大使遣人去寻便得了这剑,却是怎也拔不出来,陈大使甚是惶恐,又因是奴婢来访方得此宝,其便说这该是真龙所持,就让奴婢带了回来呢“。田令孜很是谄媚的编着瞎话,他太了解这位郓王了,甚是好戏耍,如不用些奇诡之言做幌怕是他定不会在意的。
“哦?天子剑,拔不出来?呵呵,我试试”。
“呛”,剑已出鞘,随着这长剑拔出,李温似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不同于往日,仿佛多了些不可言说的神圣。
“呀,果真,果真是真龙所持,恭喜大王,您这”。田令孜忙拜倒,嘴角偷偷撇着,口中的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的道了出来。
“你来拔”。冷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颈间似还感受到了兵刃的锋芒,田令孜的心一下就凉了。
“这”。
“哎,罢了,你也是讨我欢喜,只我又不傻,莫跪了,起来吧,什么天子剑?哼,我这日日抄经,听言雍王近来倒是常被召见的,你说,这剑可还有用?今天地动了,也不知谁要倒霉了呢,哎,我倒是觉得你不该回来的,至少如我死了,你这奴婢还能保了一条性命”。李温没好气的踢了踢跪于身前已磕的头破血流的田令孜,又是惆怅了起来。
诧异的抬起了头,田令孜第一次知道感动是何种情绪,他原是百般瞧不上眼前的王子,如时光倒流他都巴不得可以改换门庭,可方才李温那句似不经意的话却是让他心暖如春,这郓王或有千万般不好,但总还是对自己这个卑贱的奴婢有些体恤的,得主如此也算值了。于此田令孜便彻底定了心,目光炯炯的盯着李温,正色到:“大王,您,您莫忧,雍王,奴婢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大王坐上那个位置,如有阻拦,奴婢便借这剑请杀之”。
大唐要完了,陈权当然清楚,历史书上记了的,只是李德裕突然说的话让他摸不到头脑,早时李德裕一直言语不详,这两月来每逢谈及便是说什么虫尚未死的话,如今却是关心起了刺史属员这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有什么问题?
“你听我说,莫要插话,大中朝,大中朝弊端多矣,我在东都听候处置时闻人言去年天子命人作具员御览置于案上,以求亲掌地方官吏,虽是自古少有天子躬问州县庶务,但这也不算错,可天子不该以此为赏罢官吏之基,更有甚者天子常微服之,或得民谚便定官吏之职,更多与生人赐,亦常闻炫于朝。朝廷官吏考核自有”身,言,书,判“为准,此准或有不足处,然亦非天子仅凭耳目所能及也,何用天子如此”?
“方才你说那遣来的几位刺史属员六十,会昌三年朝廷制例,非因战事,节度使移镇属员不过六十,观察使四十,经略都护三十。而今一小小刺史便直追节帅,你可知这属员是官请俸料的,一州六十,大唐多少州?数百州算来俸料几何?又得冗员几多”?
“天下亡,多非亡于战事,而是自治不畅,因此才是百般弊病缠身而不得愈。大唐自玄宗后乱象频生,边镇的回鹘或是吐蕃,也多有欺凌之事,加之藩镇四起,哎,可我早时并不忧亡国,大唐根基甚厚,一时之衰只要治理通顺亦可得中兴,然地方吏治一旦崩坏,大唐便无救了,吏治啊,天下之根本,根如烂了,这大树便有遮天之势也便该倒了”。
“还有神策军,天子惧怕神策军,可大唐没了神策军会如何?会亡国的!神策军可制之不可除之,然早时说与你的,天子假借魏博意求调度神策军,哎,何其之短视”。
“天子,内官,神策军,世家,地方官吏,这就是如今大唐的根基和枝叶,但这不同早时,如今却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一枝烂而百叶枯。如今地方吏治已见腐势,可这却是最难改治,也是最不易察之事。因是可察又如何变改?当下重世家而轻寒素,我出自赵郡李氏,深知世家贪婪,任谁敢夺其势,那便地动山摇将起。天子不行,任谁都不行,或只可刀斧止之”。
“你前时多番问我,可得预兆否?哎,度之,就在你我身侧呢,眼睛可看的远些,但却绝不可于当下视而不见,如要成事,必留心细微处”。
李德裕似被这一番长谈耗尽了气力,紧攥陈权衣袖的手一松,眼睛也暗淡了下去。
“丈人,丈人,你要我如何做”?陈权听的入神,好一会才发现李德裕似已濒死,忙伏到其耳旁追问到,他知道这大概是自己能得到最后一次的提点了,此时每多听一字都能让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多上一分。
“河北,河北不惧,恐中原,王,兴除之,小心,活着”。
当夜,彭城尽起丧旛,节府前士子的哀嚎有如雷鸣。
李德裕死了,这个勿论喜厌都无法被人忽视的名字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重新在大唐的土地上被唱响。
当夜,节府内有兵将作逼,陈权无奈受迫乃自立楚王。短短一个时辰后兵乱既平,陈权去王号,并急书朝廷请罪。
自此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陈权,这个虽是响亮却也常隐于纷杂世事的武宁镇,第一次在世人眼中真正成了比肩河北三镇般的存在。
天下似又朦胧的多了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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