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枯树后面,两名女子走了出来。一个玉面白衫,是莫寻梅。一个红裙曳地,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却是秋剪风。
尹柳惊道:“剪风姐姐,梅姐姐,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秋剪风淡淡道:“若不这样说,还不能在这里见到你。”
两人身后跑出一个小姑娘,却是宝儿,对着天空不断挥手:“小海,小海!”
天空中传来几声欢快的鸣叫,那只白色的大鸟飞到了宝儿面前,果然是血海。宝儿高兴地跳了起来,抱在了血海的脖颈上。血海身材高大,宝儿几乎是挂在了它的身上。血海抗议似地别过头去,却温柔地咕咕叫了两声,语调甚是亲昵。
宝儿高兴了一会儿,忽然刷得回头,颤道:“小海在这里,那你……”
秋剪风一言不发,缓缓向众人走了过去。赵钧羡向前一步道:“秋掌门,你……”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紫袍男子拦住了。
秋剪风走到紫袍男子面前,慢慢抬起手,伸向他的脸颊。
紫袍男子一侧头,轻微却坚决地躲开了。秋剪风手指一颤,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忽然用力一拉,撕下一张人皮面具和一副假发。
莫寻梅“啊”地一声轻叫,一个踉跄,几乎晕倒。面具后面,是一张清瞿俊秀的脸孔,方颌微髭,剑眉凤目,一头略显暗红的乱发随意地扎着,鬓角却有些斑白。
这人是断楼!
尹夫人轻叹道:“节儿,你带我回去吧。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话说。”尹节点点头道:“是啊,尹义师兄知道了您的事情,说不定正怎么闹腾呢。”尹夫人轻笑道:“没错,我得回去帮帮孝儿。五龙兄弟,劳烦你们帮老妇人赶下车,好吗?”
滚地龙犹豫了一下,说道:“区区小事,乐意效劳。”转身对黑蜘蛛道:“六妹,你就先在这里等等吧,哥哥们送完尹夫人,就回来接你。”黑蜘蛛点点头。滚地龙将雪顶和紫瞳的缰绳解开,请尹夫人和尹节上车。五人对着断楼一抱拳,驱马离开了。
断楼摆摆手,似乎无可奈何:“两位怎么知道,我会在今天离开?”
秋剪风手腕轻晃,那张人皮面具掉了下来:“在华山上,你跟我说过不知多少次。十九年前的今天,九月丙辰日,你遇见了翎儿,对不对?”
断楼看着秋剪风,忽然轻轻一笑,却不置可否。
“你……你不是死了吗?”莫寻梅如梦初醒,颤声问道。
断楼笑道:“断楼死而复生,也不是第一次。尘霜血的药方,再用一次就好了。”
秋剪风看着断楼:“你费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让柳儿当上武林盟主吗?”
断楼点点头,笑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秋剪风仍盯着断楼,定定道:“那天晚上,柳儿把我和梅姐姐找去,说无论大会上发生什么,都不能急着上场,需得等到最后。我当时只是有些疑惑。却没想到你……你竟然真的来了。不但杀了沙吞风,还救了……这位姑娘。”
黑蜘蛛微微敛衽行礼,轻声道:“小女子无名无姓,秋掌门不必介怀。”
宝儿看见她抱着的羊皮卷,好奇道:“姐姐,你这里面是什么?”黑蜘蛛肩膀一颤,将羊皮卷解开,露出两截断掉的钢杵:“这是……我三哥的遗物。”宝儿“啊”的一声,想起大会上曾见花斑蜥惨死之状,暗悔不该发问。
断楼不开口,听秋剪风继续说下去:“你明明已经打败了齐掌门和鲁掌门,却非要再斗一下五岳剑阵。我……我看见了你的眼神,好像是……是在等什么人,是……翎儿吗?”她说到“翎儿”两个字时,慢慢低下了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莫寻梅讶道:“翎儿姑娘,她……”
断楼抬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三年前,我终于在少林寺见到翎儿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正在拼了命地和五岳剑阵相斗……”莫寻梅心中一动,不再问了。
赵钧羡道:“楼兄,既然秋姑娘早就知道了,你还是把事情都告诉她们吧。”
断楼沉默良久,缓缓道来。
原来半年前,尹笑仇在黄河上一招“死而后生”,就此油尽灯枯,溘然长逝。断楼于狂浪之中,拼死救下兀术,并抢回了尹笑仇的尸体。等到兀术被前来搜查的金兵接走后,便带着尹笑仇的遗体,找到了尹柳和赵钧羡。
尹柳得知父亲的死讯,如同五雷轰顶,几度晕厥。醒来之后,她提着刀要去报仇,却已不见了断楼的踪影,只在他的屋中见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想要报仇,需习练九天落青鞭法。八月十五日,断楼在唐刀大会恭候。”
断楼记着尹笑仇的话,急急奔赴岭南,却只从李夫人那里得到了完颜翎已经离开的消息。断楼虽已做好了准备,仍不免失望至极。心灰意冷之下,他没有去找慕容父子,而是悄悄乘舟出海,见到了洪景天。一番长谈之后,断楼赶往上京,替兀术顶下了罪责。而后,他从天牢中越狱出逃,抢走了雪顶和紫瞳,却将那匹小马留了下来,陪在可兰身边。完颜亮虽大为恼火,但忌惮断楼的威胁,也只能忍气吞声。
在大会之上,断楼本没想那么早现身,只是沙吞风突然出现,接连杀死五湖帮主,又残害本门弟子,他才不得不出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黑蜘蛛。
断楼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其实,断楼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这个。两位来了也好,有些事情,总不能让柳儿一个人处置。”说着,将册子交给了莫寻梅。
莫寻梅接过来,大略翻了一翻,惊愕道:“这是……什么?江湖黑白册吗?”
断楼叹口气,说道:“人心难测,原本不是非黑即白。经此大会,想必梅姐姐也看出来了,名门正派中有衣冠禽兽,邪魔外道中也有良善之辈。而真正能不畏生死,护卫一方百姓的,更不过这册子上以朱写的寥寥而已。至于以黑所写的人,三位该当戒备。好在各派均已脱胎换骨,一些宵小之徒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岳元帅的遗书,我略懂一些兵法,已帮柳儿整理过了,但以后若真有用着的时候,还要梅姐姐从旁协助。”
莫寻梅心绪难平,想起这几日人们都在为中原武林没被断楼击垮而得意,却不料这正是断楼最初的意图:“金宋已经和谈,你又何必……”断楼道:“虽然如此,可朝中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要再起战火。当此局面下,汉人……还是恨着女真人好一些。”
“可就算如此,你又何必……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断楼道:“乱世之中,有太多腐朽肮脏的东西。这个江湖也早已污浊不堪,须得一番动荡,才能激浊扬清,重回侠义之道。可有些人,只用唐刀大会的规矩,是奈何不了的。我是契丹残党、金国将军、陷害忠良的恶贼、喋血苍鹰的儿子,有些事情,只能由我来做。有些孽债,也只能由我来背负。”
莫寻梅沉默良久,忽然“滴答”“滴答”两声,两滴清泪流了下来,落在了册子上:“你这样做,天下人人都要说你是恶人,连我……都错怪了你……”
断楼摇摇头道:“断楼做了许多错事,何谈‘错怪’二字?我也是为自己赎罪,做一点岳元帅身后的弥补罢了。也为了让翎儿盼望的那个清平世界,早一点来到而已。”
“清平世界?”莫寻梅苦笑两声,“就算现在黑白分明,谁又知道多少年后,又变成了黑白混淆、正邪不分?到那时候,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
断楼平静道:“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就算武功盖世、权倾天下,也只能活短短几十年而已,给这世间留下的,更加不剩多少。断楼所做,不过尽己所能,问心无愧而已。”
莫寻梅抬起头,看着断楼:“可是这样一来,翎儿不也误会你了吗?唐刀大会这样的盛事,不过几日就会传遍天下,翎儿姑娘知道了,她……她……”赵钧羡插口道:“”
“不行!”断楼忽然大喝一声,赵钧羡、尹柳和莫寻梅都愣住了,“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不然的话,江湖人心浮动,我做的一切,才真是白费了。至于翎儿……”
断楼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必去说,我什么都瞒不过她的。”
“那么这件事,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知道?”秋剪风突然发问。断楼道:“滚地五龙自然知道。助我混进大会的,是白毛狐、青龙帮帮主张保、白蛇新娘花无病等几位江湖旧友。还有忘苦大师,我在和他交手的时候,也将心意告诉他了。”
“他们都知道,却瞒着我吗?”秋剪风轻轻一笑,笑容中却满是凄然,“你这样做,想过我没有?你知不知道,我会怎么想?我……”
“就算瞒着——”断楼接下了秋剪风的话,“不还是被秋姑娘看出来了吗?至于姑娘怎么想,断楼不敢妄测。可断楼怎么想,姑娘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秋剪风目光泫然,说道:“是啊,我早就……早就该明白了……”忍不住转过身去。莫寻梅道:“妹妹,我也想问,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上场?”
秋剪风咬着牙,却不回答。断楼道:“也并非如此,我原本就打算败在三位手里,谁先上场谁后上场,不过是个次序而已。”秋剪风抬起头,无不自嘲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让着我们了?”断楼淡然道:“唐刀大会聚齐天下英雄,断楼岂能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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