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昭轻轻摆手,说道:“不必客气,你为何说自己无颜见她?”
杨月郎转身望着丑奴的坟茔,隔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折磨了我三十多年”
二人静静听着。
“我五岁时便被卖到戏班子,吃了无数苦才成为台柱”杨月郎笑笑,笑中含着苦涩,“只是我人缘并不好,没什么朋友,班子里的男孩们都嫌我性子孤僻,不爱搭理我。”
“三娘是后头进来的,她来得无声无息,若不是我习惯在大家睡后到前台练戏,甚至不曾知道戏班子里来了个新的杂役,我一开始虽被她的容貌吓到,后来却与她成了朋友。”
“她是个很好的人”杨月郎回忆着,“我们班子安置在郊外,附近有许多野猫野狗,三娘时常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拿去喂那些畜生。附近住了个孤寡老婆婆,她每日忙完自己的活计,还会去给那婆婆打水劈柴,虽然人人都喊她丑奴,可我知道,她心地很美。”
“那你收到她的表白信时,为何还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伤她?”沐昭忍不住问道。
杨月郎一愣,他望向沐昭,眼中藏着震惊:“你知道这事?”
“我知道。”
杨月郎叹了一声:“那时他们都将我和她硬绑在一起,用下流至极的言语侮辱取笑我们二人,我年少气盛,这才说了那些话。”他低垂着头,“我当时像着了魔一般,只觉丢脸,并未体会她的心情若我当时肯站出来为她说上一句话,也不会辜负她对我一片赤诚之心。”
沐昭道:“既是如此,你便随我们去见见她罢。”
杨月郎却突然蹲下身去,将脸埋进膝盖里,哑着嗓子说道:“我没脸见她,是我将她害成了那样”
“什么意思?”沐昭一愣。
杨月郎肩膀颤抖着,像是在哭。
“自那封信被班子里其他人发现后,他们总拿我开玩笑,将我与三娘扯在一起。我一时想不开便去找了班主,威胁他若不将三娘辞退,我便要离开班子自立门户”他声音哽咽,突然之间像是压抑不住感情,呜呜哭起来。
沐昭蹙眉,望着面前这个已知天命的男子抖着肩膀痛苦流涕,她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当时班主会突然将丑奴请离戏班,原来竟是因为他!
“若不是我逼着班主赶走她,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杨月郎呜呜哭着,“她待我这样好,明知我是个残缺之人,却还愿意喜欢我我却因她的容貌而看轻她,甚至害了她!
“残缺之人?”沐昭诧异。
杨月郎抬起脸来,那张被风沙侵蚀得如同岩石般粗粝的脸上挂着几道泪痕,他自嘲苦笑:“我是个天阉之人,生来便同时拥有男女的器官,正因如此,我娘才会在生了幼弟后将我卖掉我害怕别人发现我的秘密,从不敢跟他人过多接触,我拼了命练习,便是为了不必跑再龙套,为了能独自住一间房”
“那次我染了水痘,班里的人都以为我得了天花,没人敢靠近,是三娘舍命照顾我,我发烧说了胡话,她便是那时候知道的”
沐昭呆住,他朝泠涯望去,泠涯走上前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杨月郎还在哭:“我使卑鄙手段将她赶走,除了因班子里的人常拿我与她开玩笑,更是因我心思龌龊,怕她将我的秘密告诉旁人若不是她被赶出戏班子,也不会遭遇后来的事,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沐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泠涯突然道:“你若不去,这辈子便再没机会赎罪了。明日天亮之时,若她还无法往生,便会彻底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天上盖着乌云,像是要下雨,半颗星子都看不见。
沐昭领着杨月郎来到那个法阵之外,扭头对他道:“进去罢,不管如何,你总要当面跟她道个歉。”
杨月郎明显梳整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朝她点了点头,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踏了进去。
丑奴的身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她听到动静转回头来,便看见脊背佝偻着的杨月郎站在不远处,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有一个地方像她从前认得的那个少年郎。
“杨大哥?”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
杨月郎看着那个困在光柱中的身影,一旁放着一口斑驳的棺椁,便是她这些年来的容身之处,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愧疚和悔恨,哭着喊道:“三娘!”
“真的是你,杨大哥。”丑奴笑着说道。
“我对不起你,三娘”杨月郎失声痛哭。
丑奴吓了一跳:“为何这样说?”
“当年是我逼着班主将你赶走”杨月郎哭道,突然跪在了地上。
丑奴却沉默了,隔了很久才轻声道:“我知道的。”
跪在地上的杨月郎呆住,他望着丑奴,看见她薄薄的身影映在一片红光之中,像是碰一碰便会散掉。他突然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得他们二人入夜时分在那个破旧的院子里谈天的场景,她蹲在地上洗着衣裳,静静听着他说话,只偶尔回应几句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情分无关男女,只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人聚在一起,互相慰藉罢了。
“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杨月郎哭着,砰砰磕着头。
她赤身裸体被仍在镇子里的场景,他永远忘不掉。所有人都在指着她哈哈大笑,甚至骂她不知廉耻,他当时很想冲上去替她遮住身子,只是到底怯懦了于是在后来的三十多年里,他被那个场面折磨着,像现在无间地狱,再也逃脱不开。
“我不怪你,万般皆是命。”丑奴淡淡说着。
听了这话,杨月郎心中更是羞愧,趴在地上再不敢直起身来,只任由泪水淌着。
“所有人都因我的相貌远离我,甚至辱我骂我,只有你真心待我好过,将我当成朋友我家兄长来找我讹钱时,是你替我拦下他的打骂,我很感激你。”丑奴说道。
杨月郎直起身来,不停哽咽着:“三娘,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你,是我害了你!我我那封信我一直留着”
“谢谢你。”丑奴静静听着,隔了很久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从未怪过你。”她道。
“我要离开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三十多年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听到他说一直留着那封信,丑奴心中“咔哒”一声,像是突然解开了一个死结。
原来这些年来最在意地,并不是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故意伤害,而是杨月郎当时说的那句话“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人!”
她感觉困住自己的东西有所松动,压在她魂魄上的禁制一瞬间消失不见,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最后一点淡淡的光影逐渐散去,她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随着一阵风吹来,陡然消散无踪。
“杨大哥,不必再耿耿于怀,你好好保重!”
杨月郎只听到这么一句,眼前的虚影便骤然消散,那具棺椁“哐啷”一声轰然散架,一具发黄的骸骨跌落出来。暗红色的法阵随着丑奴的消失暗淡下来,逐渐熄灭,沧月派众人提前布好的阵法在那光芒暗下来的瞬间开始运转。
轰隆一声,天上扯了一声响雷,,原是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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