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部白血 第2章(2 / 2)九五夫人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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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汉洋披上单军衣,走出宿舍,沿着小道,拐出为宿舍遮风挡浪的小浪山的山崎角,信步来到海堤上。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海边清晨特有的海味十足的清凉空气,只觉得情绪异常亢奋,思绪万千,这是他来到这远离故乡的海边军垦农场──白浪湖农场实习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海边的夜里,格外空旷。虽然今晚没有月亮,淡兰如洗的天幕上都嵌着晶莹闪光的星星。凌汉洋觉得这里的天穹比故乡的天空距离大地近得多。此刻,他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得到那些个湛兰欲滴的小星星和那平滑如蓝玻璃般清爽的夜空,指尖上似乎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柔和滑润,他的心悠然浸浮于淼淼瀚瀚的氤氲之中,他感到天与海与大地与自己的灵魂已然一同溶为浓浓的透明液状物,他合上双眼,陶然享受这如梦如幻的沁怡轻舒……就在这灵境合一物我两忘的瞬间,足底悄然升起一缕灵气,这股升腾之气将他的心灵飘飘曳曳地托向夜空。然后,又恍然飘向北方天际,在那一方天空下面,有他一别十八个月的故乡──无缘江畔的朗州古城。

故乡,这透着亲,透着热的字眼,带着一股厚厚的力量,闪电般触动凌汉洋脑海最深处的一根神经。他乍然清醒,用力甩了甩头,胸中涌起一阵柔得发酸发颤的热潮:呵,故乡,家!离开有18个月零5天了吧?该是一万三千二百二十四个小时,呵,不对,另加三小时半,应该是13227.5小时。那么,又该是多少分,多少秒呢……他信步走着,看见那块被同学们戏称为“御榻”的大青石墩在星光下反射出青幽幽的微光。他爬上去躺下,伸展开四肢,任思绪随着习习海风,飘向远方……

家,对于任何一个游子来说,总是温馨的。尽管在凌汉洋的记忆中,有一片“母亲离家出走”的阴云永远不能抹去,他却已曾原谅过她了。那是因为母亲归家后的九年中,对自己与弟弟少洋那体贴入微的关怀照顾;那小心翼翼的询问语气;那时常投向他们哥俩明显露出歉意的目光而原谅她的。特别是四年前,兄弟俩双双考上大学,离家前夕,母亲默默地给哥俩收拾完行装,父亲不多的几句嘱咐也说完了。她走到兄弟俩面前,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哥俩,双手各在两个儿子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就推说明天要早起,催儿子们去休息。那混杂的欣慰与畏缩的眼光,那欲语还休的尴尬,令他似乎看见母亲深藏愧疚的心。作为儿子,他不能忘记母亲给予自己生命的似海深恩。同样因为作为儿子,他不能彻底忘掉幼年时那次母亲的“遗弃”(无论因为什么理由)。也是因为作为儿子,他不能就此事与母亲作心碰心的谈话。其实,早在自己十七岁生日即大学第一个假期回家过春节之时,他就想告诉母亲自己对她的感激之情,原谅之意,请他不必将那次“离别”放在心上。犹豫再三,终因难于启齿作罢。

想到这里,凌汉洋轻轻抒了一口气。他至今不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家。当时,他只有五岁。记得小小的自己曾经一连几天抿着小嘴,苦苦想着自己和弟弟是不是不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使妈妈不愿意回家的。他尤其记得爸爸赶回家不见妈妈时的那种惊慌失措,以及听完奶奶的诉说后那低垂的头,苍白的脸;以及爸爸要去接回妈妈而引起太爷爷的那次风暴雷霆。他还清楚的记得爸爸背着自己偷偷去给妈妈送行时,看见妈妈穿着黄布军装的英武模样。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过去跟妈妈说话,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准自己叫妈妈。尽管这样,从那以后自己看见穿黄军装的人还是有一种亲切之感,老希望那个人就是妈妈。直到现在,他还是对黄军装很有好感。所以,在学校分配实习地点时,他听说白浪湖是军垦农场就极力争取来到这里。

汉洋想到自己初来时被这块土地的边远荒芜所震撼;继而又被大海的浩瀚深远所迷醉;再继而又被这里确实是专修水利工程的学子大显身手的用武之地所振奋。特别是在这半年实习期中,农场首长们对自己与同学们的关怀、信任与鼓励。政委、付场长艾炼的直爽厚道;团长、场长莫志刚的干练诙谐;通讯员山根的仰慕殷勤;还有那些班、排长对同学们的支持服从。再加上那些战士们的忠厚纯朴,真让人感到家庭般的亲切与欢乐。眼看只有十天就要结束实习回学校等待分配了,真舍不得离开这热气腾腾的集体呀……

凌汉洋的思绪信马由缰,任意驰骋。别看他长着1米82的高个,其实他今年才20岁,准确的说才19岁零7个月。他想起了自己与19位同学们到农场的第四天,也就是将学到的知识用于实践的第一天。同学们拒绝了场领导让大家再休息几天的好意,坚持开始挡浪海堤的测绘工作。因为是生平第一次正式开始投入建设祖国,同学们个个都激动得睡不着觉,天没亮就起来着装(一色崭新的军装)起床号刚一吹响,同学们就冲出宿舍,竟然是团部最早集合完毕的班!比素以集合最快的警卫班还快了30秒钟。莫团长兴奋得走过来给站在前排的同学每人一拳,站在前排的小个子宁宝少爷疼得掉了眼泪。那一天,自己这个代理见习班长带着同学们干得忘了午饭时间。通讯员山根跑步来到跟前,双足一并来了个漂亮的标准军礼。自己正想着是不是该还礼的时候,他又大声说了句“报告首长!”自己吓得赶紧还了个礼,非但极不标准而且还用了左手。这下可把同学们乐得哈哈大笑,宁宝少爷又笑出了眼泪。自己只好强词夺理地说:“笑什么笑,我右手拿着笔呢!”山根倒是不笑,他继续一板正经地说:“团长命令,请首长们回团部吃午饭。”这一下同学们又笑得前仰后合的,山根被笑得脸红脖子粗,咀里不知道咕哝些什么。宁宝小眼一眨,同学们上去就把山根抬起来往团部跑,急得山根连连叫着:“首长,放下我,哎,首长,首长……”想到这里凌汉洋不禁笑起来。

突然,一道手电光向他射过来,紧接着有人问道:“谁在那上面?是凌汉洋吗?”汉洋听出那是艾政委的声音。奇怪,他怎么就知道是我?他单臂一撑,用一个极规范的下杠动作跳下石墩,恰好落在艾炼面前。他双脚一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报告首长,是凌汉洋。”艾炼走过来,拉住汉洋的手,笑道:“小鬼,看手凉得!宿舍没人,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这么晚了跑这儿干嘛?”汉洋说:“艾政委,应该说这么早嘛,看,北京时间5月14日上午5点30分。”艾炼忙说:“对,对,早,说早。那么,这么早……”汉洋抢过话头:“等着看日出呗。”艾炼说:“看了半年,还没看够?”汉洋说:“日出是看不够的,真的看不够。每一次看到那无与伦比的壮丽辉煌,都会有一次新的感受。每一次几乎看到太阳神阿波罗微笑着向我伸出他那神奇的手臂,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强大的金光灿烂的手臂向我身体里注入的那一股使人升腾的力量!那力量,刹那间活跃在我这凡夫俗子的肉体之中,使我顿觉生命之源永远无穷无尽!呵!伟大的阿波罗,我希望永远是太阳神阿波罗之子!”星光中,凌汉洋那年轻有型的脸庞上,满是肃穆、满是虔诚。艾炼,这位三十八岁、琼岛籍农民出身的职业军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凌汉洋话中的全部含义,但却被他真挚热烈的声音和闪闪发亮的眼神所感动,心中不由升起也想好好看看日出的欲望。真的,自从部队来到这里已经有8个多月,还从来没有正经看过日出,今天就跟上这个学生仔体验一回吧。他俩一同走到尚未峻工的防浪海堤靠海的一边,面向大海默默地站着,等待着,谁也不说话。

他们站立的地方,说是面向大海,却离海滩至少有四公里。只是因为他们站的地方本来地势稍高,加上修筑在大、小浪山之间的防浪大堤已筑起的3米高度,使他们毫不费力地看得见大海与天穹连接的海平线。又因为大堤外面没有山丘,没有房屋,而且地势渐低,加之大、小浪山伸入大海的山体又成外八字的喇叭口,所以,这里成了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二十四年后,农场遗址被开发成闻名遐迩的风景旅游区。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此刻,艾炼与凌汉洋就站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

黎明前的黑暗,虽然浓浓的,却令人丝毫没有压抑感。那是一种蕴含着希望,孕育着生命的黑暗。整个地球,此刻恰似被一个巨大的子宫所包容,所围护。在这种黑暗中,东方天海之际缓缓地越来越亮。已经能看清的水天碧兰的海平线上,被神奇本身蓦然划上一抹晶莹剔透的白亮。这细纹是有生命的,它那色彩变幻的渗透即是生命最伟大最原始的活力。渐渐地,它完成了最坚苦的渗透,当向下的渗透化作深沉的红紫,向上的渗透化为辉煌的金红之时,它却潸然逝去了自我……啊不!凌汉洋不这么认为,他已经看过99次日出,他知道那道生命之线没有逝去而是默默退入海水之中。看,快看!是它用原始而神奇的生命力鼓动着海平线沸腾翻涌,它那顽强的生命力此刻变得无比热烈,辉煌的金红迅速无限扩展,使无垠的天际刹那间一片辉煌;翻涌的海平线突然透出一指厚血一样的鲜红,那鲜红甚至染透了它身边原本湛兰的海水,使之透出流动的血色;那一指鲜红的中央(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它依然是在中央)此刻更是红亮炽热,蒸腾欢跃无比

壮丽,它那淡若烟云的热雾清晰可见,那里即是日出之处。

终于,阿波罗毫不在意的顶破那一指鲜红,喷薄出世了。先是它那热切地想要见到世界的头;稍息,便从容不迫地伸出它火烈的双肩;然后双足一蹬,它燃烧的整体便跃然海面。这时候,大海极力用爱慕之唇挽留着这位人类的光明之神,那爱之唇酷似人类离开母体时从母体拉起的粘膜。深色肉红而透明的粘膜上,被母体的生命之血流淌成一条条色彩更红的痕迹。这形似嘴唇的母体粘膜存在于太阳与大海之间的时间不过刹那,当那位上帝之子挣离大海之唇而近距离俯视她的时候,整个大海即便归于平静。除了在平静海面上尚留一条长长的金带,反射出粼粼波光之外,刚才还热情奔放的大海此刻显得平静、淡漠,就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那冉冉升起的光明之神、毫不留念地离她而去,燃烧着的身躯,放射出万丈金辉,博爱而仁慈地普照万物。呵,伟大的阿波罗,幸运的阿波罗,不死的阿波罗!唯其不死,他才得以每天重生,唯其重生,它才得以永远不死!生命之谜,何其微妙,其精义,该是在存在中永生,在永生中存在吧?!

凌汉洋被嘹亮的起床号从冥想中拉回他所站立的大地,看见艾炼还眯着眼看大海。比较而言,这位海岛之子也许还是更爱大海一些。凌汉洋碰碰他的胳膊,他笑了笑,一言不发地与汉洋一同踏上回营房的路。路上汉洋问他有何感想时,这位大兵出身的政委却也说出一席让这位“小知识分子”所料不及的话来。

他出语惊人地说:“首先,我觉得从黎明到日出的三十分钟,就象是活过了整整一辈子,感觉到活着真好。为什么呢?因为那颗能使海水着火似的燃起来的烧红了半个天的太阳,不也天天照着我们这些当兵的吗?当然,它也照着咱用肩膀扛起来的大坝。将来,它还得照着咱团围垦出来的千亩良田,还得把咱种下去的粮食给照成熟了,还得把咱们收割的粮食照着晒干,才算它完成一年的任务!你说是吧?哦,还有,在外滩上,咱再搞它一大片盐田,稍带着让它一年给咱晒上几万斤咸盐。你知道吧?海盐可好呢,它含多种人体必须的矿物。特别是那个什么……”凌汉洋很认真地补充着:“碘。”艾炼接着说:“对对,碘矿。这样,咱们海边驻军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能给国家省下些粮食咸盐,也就省了老百姓的一点负担。老百姓的日子,难哪!”艾炼说过这句话,马上感到自己失言了,不该对学生仔说这些话,眼睛立刻向凌汉洋面上扫过去,他看见汉洋一脸诚恳,才又补了一句:“呃,你知道的,咱们国家如今正在难处,老百姓就更……”凌汉洋接过话头说:“就更苦更难,我们家乡都有成群结队外出讨米的。艾政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在来实习前,我们学校还组织过就这个问题的专题辩论呢。”艾炼说:“真的吗?”凌汉洋说:“当然是真的,很多高干子弟也参加的。”艾炼说:“辩论结果呢?”凌汉洋说:“没有。各执已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有一点倒是能统一。”“哪一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家毕业后,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发挥自己所学,帮助国家度过难关。”“好!我就爱听这句话。”艾炼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汉洋,我也给你个话,我们农场建设还真少不了知识分子,我跟莫团长早打了报告,想跟上级要几个专业大学生来。昨天上面批下指标,五个!五个你知道不?哈,这下我们团可发大财了!我们团委决定在你们二十个人中动员动员,让你们自愿留下五个。呃,你别急,是自愿可不是强留,强按母鸡不下蛋嘛,你说是吧?”凌汉洋说:“那是,可是……”艾炼说:“可是什么?刚才还说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马上又衰啦?凌汉洋,是汉子留下跟咱一块干!团里几个伙计还真看上了你这块料呢!开完会,莫团长马上让我来找你,先摸摸情况,你知道那死乞白赖的家伙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让我好歹要劝你留下来,不然就别打算娶老婆了。”凌汉洋奇怪地说:“这话什么意思?扯远了吧?我不明白。”艾炼说:“不明白?我一说你就明白。他说,你要不敢留下来,他就把你那玩艺儿揪下来扔进大海。”凌汉洋羞得满脸通红,还是强忍着笑说:“那,那,跟那有什么关系嘛?”艾炼说“关系大着呢,他说怕苦怕累就不是五尺男儿,不是男子汉要那玩艺儿干什么?不如去喂海里的大王八。”没等艾炼说完,凌汉洋的拳头早落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哈哈大笑,扭成一团。末了,艾炼说:“愿不愿吧给句实话。不愿也别担心,莫团长说的是笑话。动员会之前还得向莫团长交令呢。”凌汉洋说:“艾政委,首长们信任我,我很感激。说真的,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和农场,还有战士们。只要你说一声‘留下’,政审的问题,我跟莫团长负责。就算跑断了腿也得把你争回来。”凌汉洋激动不已,紧紧抓住艾炼的双手说:“一言为定!士为知已者死。”说定了,咱们一起为咱的白浪湖军垦农场多产大米和咸盐而战斗。哈哈……汉洋,快走,开饭了。”

凌汉洋一边走一边想:这里的人个个都能肝胆相照;拦海造田是当代水利工程上的创举,有这么好的伙伴,干这么伟大的事业,真男儿夫复何求!对,我先给家里写一封信,爸、妈知道了一定会支持我的。等大坝建成了我再回去看望母亲、爸爸和小虹羽。想到这里,他的心沉了沉,感觉到一丝异样的不安一闪即逝。他想,哦,还有少洋,也得写信告诉他。他甩了甩头,快步跟上老兵艾炼的步伐,向营房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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