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船,才知道这趟船走的知青还真不少。大多数家长都认为农村虽苦可是个安静的地方,怕孩子们留在城里会参加闹腾,以后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还是回乡下的好。再说,这些孩子在城里都没户口,没口粮,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误了假期,怕落个表现不好影响以后招工回城,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虹羽她们全部聚齐,挤在暖暖的前舱里,四周看看听听,几乎整个前舱坐的全都是知青。船舱里的灯,昏黄又模糊,看不清回队的知青们脸上都是什么表情。虹羽却听出他们言里语里,似乎透着些儿轻松而不是离情别绪。当船嗵嗵启动,船头缓缓离开吊着几盏电灯的趸船和趸船后面那座黑糊糊、还在沉睡的城市的时候,虹羽觉得一阵轻松和解脱。虹羽知道,两个小时以后,这座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又将苏醒,人们又将忙忙碌碌去做那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做或不该做的事情。这是一个黑沉沉,冷冰冰的黎明。昏昏黄黄的灯光下,晃动着一些模模糊糊的面孔;颤颤抖抖的船头,迟迟迟疑疑地滑进无边的黑色里;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无边的黑,浓浓的黑。虹羽明明知道这不是梦里却还是感到非梦非醒不明不白的阵阵迷糊:呵,这条船开了,它送自己回队;回队干什么?去种地种田;种了田地干什么?吃饭穿衣;吃了穿了又干什么?晚上睡觉。早起干活。睡醒干活,干饿了吃饭,干累了又睡觉。早起又去干活。天冷了加衣,天热了脱衣。呵呵,反反复复,无穷无尽也!难道,这就是生活?难道这样活着的生命就是人类?难道,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生活,就不应该跟普通的非灵长的动物的生活有所区别吗?虹羽的头一阵昏昏惚惚。她把头低下,双眼紧闭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想把这十多天心里所装的压抑沉郁全都舒出去似的。她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老会有这样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老会出现这样一些老也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能给她解释的怪怪问题和感觉。“还是先眯一会儿吧,也许,再过几年,自己再长大些,有些事情就能弄明白了。”虹羽想着,跟淑光、白梅几个再挤紧一点儿,暖暖乎乎的,不一会儿也就迷糊过去。
早晨七点多钟天色大亮,只是灰蒙蒙的没有太阳。由于四天才开一班船。船上很是拥挤,虹羽她们上船早,占了船舱好座位,却不知道竟连船舷边上都坐满了人,一大早的风寒可是够这些人受的,所以天一亮便有些小机灵人儿,一个一个的往船舱里扎,一问也是知青。“那就挤挤吧,谁让咱是战友呢!”邵林大大咧咧地说着,跟大喜木生把大家上船时胡乱塞着的背包、提袋什么的清理了一下,倒是又坐下了好几个冷得发抖的人。等虹羽她们洗漱了回船舱,却见邵林几个人在跟一大帮人堵着舱门口吵架呢!一问才知道是小将们让船舱里的人,让出一半地方来给他们坐,因为他们已经在船舷上冻了几个钟头,该进舱暖暖了,换换地方,也叫公平合理嘛!邵林身高体壮,大劈腿往舱口一站,那舱门就算是关上了。他笑嘻嘻地说:“你们都心红眼亮,肚子里火气旺着呢!还他妈怕冷?快滚,少在这里穷嚷嚷。”那些人哪肯买帐,还是七嘴八舌地吵着挤着硬往舱里闯。邵林见他们人很多,忙对船舱里的知青说:“哥们儿,抄家伙!谁要硬闯给我打!”他扭头又对硬挤上来的人说:“嗨,老子心里正憋得慌,正想着打几场松松筋骨活活血呢!你们谁先上?嗯?要不,一块儿上?这地方太窄了,我只好把你们往水里扔,那儿可更凉快!哈哈……”虹羽一见邵林横眉立目的狠样儿,知道他冷冷的话并不是在说笑话,他真会那么做。因为他总认为他妈的死是人家给逼的,气憋得大了,正想着找机会发泄呢。虹羽几个女孩上前劝开那几个不好下台的男孩,又下舱清清检检挤出几个座位安顿了几位实在冷得够呛的女孩,这才阻止一场后果难以预料的打斗。邵林气哼哼地抽着香烟,虹羽几个人却跟那几个女孩闲聊起来,虹羽问她们这是去哪儿呢?她们说去三义县。虹羽她们再谈到运动具体对农业生产的作用和影响等问题时,几位女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虹羽心里便认为:这场莫名无序的运动至少是不会具体管工农业生产的问题,至于它到底管什么,起什么作用,则要等以后再看它的结果了。后来,几位女孩请来了她们的队长,那位队长也冷得直发抖,刚暖和一点,那队长便向虹羽她们高谈阔论,末了他劝说虹羽她们不要回队了,跟他们一起去三义县。不一会儿,船舱里的知青倒有十来个成了黄队长的手下。黄队长对于邵林和虹羽他们坚决不肯参加感到不能理解,他说他们在三义县是起码得呆上几个月小半年的,让虹羽她们想通了一定去找他。然后他又说了一气似是而非的大理论,一直谈到吃午饭的时候。黄队长让他手下的人,给整个船舱的人,每人都端了一盆盖浇带菜的饭。然后大笔一挥,写了一张字条,盖上他的大印让人拿去交给伙房的头儿,这就算他给了饭钱了。而虹羽她们吃的这顿午饭,就算他请客吃的第一顿革命饭。原来,他们真的是走到哪儿吃哪儿,真像白梅妈说的,他们提早进入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虹羽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吃饭不要钱的,那就是部队,可是部队是保卫祖国的,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再说,这么成千上万的人,如果全部吃饭不给钱,国家能吃得起吗?虹羽吃着饭想着,看见那位队长吃了两盆饭,站起来把盆从舱门口一扔,便扔进大江里去了。虹羽心里不由得一阵火起,站起来说:“黄队长,你这是干什么?”那位黄司令先是满脸不在乎,继而佯装不解地说:“什么干什么?这位小朋友,你说什么呢?”虹羽说:“哼,别装佯了,大家伙儿都看着呢!像你这样不爱护国家财产的人,真懂得什么革命的道理吗?”黄队长正待要恼羞变脸,忽然又换了嘻皮笑脸,他自知理亏仍然强词夺理地说:“小朋友,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刚才我没注意,呃,没注意生活小节的问题。可是,那与我们时势大节、主流无关,你可不能混为一谈,那可要犯错误的哟!这饭啦盆的小问题嘛,小事情微不足道嘛!
虹羽看着他洋洋得意的嘴脸,恨不能把刚才吃下的饭菜全都吐出来。她咬咬牙,转过身去,拿起一位知青带的洗脸盆,对刚才吃过饭的知青们说;“大家听见了吗?这位队长说,我们不是他们队伍的人,对,我们眼下不是,所以我们不能跟他们一起享受免费的特殊饭菜。船上的饭菜是三毛钱一份,这是我的饭钱。”虹羽放完钱把脸盆递给邵林,邵林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钢崩往洗脸盆里一撒,钢崩叮叮地响着落进洗脸盆里,洗脸盆在知青手中传送着,几乎每一个吃过饭的知青都很郑重的放下了自己应出的三毛钱。当虹羽端着钱从那位黄队长眼前经过,出舱去交饭钱的时候,那位黄队长冷冷地笑着说:“好样的,有一股子认真劲儿,算个人物!我们后会有期!”说完,他带着人马离舱而去,因为三义县城马上就要到了。虹羽端着钱找到船上伙房的头儿,向他说明这钱是前舱五十二个知青的饭钱,让他在那张白吃条子上注明一下钱数。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船工笑着收下钱,还伸手拍拍虹羽的头顶,然后转身又去干活。他忙着呢,船上好几百个人的午饭开过,又得淘米洗菜的准备晚饭了,他可不能让大家伙儿饿着肚子下船去。
这一天的这一班船上,开了一餐早得奇怪的早晚饭──下午四点。这可比平常整整早了近两个小时。不仅如此,饭菜的
质量份量也比平时又多又好了很多,虹羽她们饱饱的吃了一顿。刚放下盆儿,幸福港就到了,虹羽下船的时候,看见老司务长站在船边上向自己这群人直挥手呢。
由于提前回队,原来跟二丫约好来接的船当然没有来。大家一路嘻嘻哈哈谈笑着走路回队。好在回队时不像回家里那样带着那么多土特产,每人除了一个轻轻松松的小提包外也没带着啥东西。虹羽看看淑光组里只回来了小霞等五个人,邵林组里只有6个人,自己组里的人还要少,只有白梅、兰兰加上小玉,共四个人,其余十多个人是凤鸣,猫山的知青。三十多个人一路扯着说不清道不明却也说不完的文革话题,三十多里路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升仙二队。虹羽她们留五个路远回不去的女知青在她们家往了一晚,第二天才送走她们。邵林几个人还有准备住他们那儿的几个路远的男知青们顺路送淑光她们回组,然后他们自己才能最后到家。
虹羽四位主人七手八脚地洗锅涮碗煮了一大锅白米饭,大家又各自拿出从家里带的干菜辣酱什么的,凑合着又吃了顿晚饭。然后休息,虹羽作主解开段湘儿、刘毛毛几个人的棉被铺盖让客人们休息。她自己却坐在灶前发愣。白梅过来让虹羽去睡,说走了三十里路难道还不累吗?说着刚要拴上大门,二丫却推门进来了。虹羽把烧棉花梗儿的余火从灶膛里扒出来,三个人烤着说着话。二丫听了湘姐和刘毛毛的事并不十分吃惊,倒说虹羽她们能回来才让人奇怪。因为乡下到处传说着知青在城里闹得可凶呢!说这闹的什么也不为,就为要她们的城里户口,还说如果知青们的户口要回城里了,她们就谁也不会回乡了。虹羽说这话不是瞎扯吗?明州的知青谁也没闹啥户口,就连刘毛毛她们参加闹腾也不是为了闹户口嘛。二丫问她们那是闹啥的呀?白梅说闹啥谁也说不明白,今儿这趟船上来了很多人,这不就要闹到乡下来了?二丫问他们来乡下闹啥呀?虹羽和白梅都回答不上来。虹羽说:“算了,说不清楚,天不早了,白梅你也累了,先去睡吧,我跟二丫说说话就来。”白梅站起身嘟嘟囔囔的走了。二丫赶紧坐到虹羽身边。虹羽:“二丫,年过得好不好?队上啥时候开工啊?湘姐跟刘毛毛没来,这屋子里空了一大半,往后咋办,心里还真是没个底,正难受着呢!你倒好,跑来吵嘴来了!”二丫笑笑说:“白梅小胖子,小瞧咱二丫,就想怄走了她,跟你好好聊聊。这十多天,可真想你,老担心你不会回来了,连做梦也念叨着呢。”虹羽看看二丫清亮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毫不迟疑地拒绝刘毛毛留在城里的邀请,而提前回到升仙二队来的。那是因为这队上的大多数人,都有一双像二丫这样清清亮亮的眼睛。二丫说:“四个人住一栋房怕啥的?要不,我跟毛妹住到你们这里来?等刘毛毛她们闹腻味了回来,我们再回家去住。”虹羽说:“这敢情好,只怕你妈跟毛妹家里不让。”二丫说:“说些啥呀?我们做完家里的事再来,家里谁不让呀?你们四个人又不是男人,还能有啥的说道吗?好了,天不早了,去睡。明天我来帮你们打扫打扫这房子。大过年的说走就走,连灶房的吊尘也没扫扫,这不回来还得住吗?”虹羽说:“二丫,呃,我先谢谢你了。湘姐走了,往后你可得多教我管家的本事。”二丫说:“哎,别价,我就怕虹羽甜甜的跟我叫姐!咱们虹羽的嘴不甜还好,一甜起来我二丫的心就挡不住的软了!得,谁让我比你大呢,你再叫上几声姐呀,我就得连夜给你干活了。我爹说过,正月十五才开工呢,这几天咱们好好玩玩。”虹羽拉着二丫的手送她出门,本想乘机亲亲二丫烤得红红的脸腮,一想到自己大了,马上就是这知青户的当家人了,不能还像小孩子一样玩那些个恶作剧的小把戏。原来八个人都在,是湘姐,刘毛毛大,当家作主出工休假,大半是她们跟虹羽说说就决定了,白梅憨,兰兰娇,小玉是不爱吭声的没嘴葫芦,虹羽虽小却一直很有主见。以后,四个人过日子,虹羽免不了要多操些心。
农村的日子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忙起来能忙得白天黑夜连轴转,累得人睁眼站着也能睡过去。这个“闲”字儿可就难说了,要说真闲,只怕男女老少谁也没那福分,尤其是内当家的女人,就更闲不着了。田里地里不说,单说这屋内屋外,猪栏菜园,鸡舍羊圈,老人娃儿,锅后灶前的,一年下来只怕少不了个二万五千里长征呢!男人们也一样,扁担离了肩头,锹把又握在手里,松开锹把又拿起锄把,放下锄把还有竹扫帚等着呢!就连老人小孩也都捡柴拾粪打猪草的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可这要叫谁硬是想“闲”它个一天半天的,也不会比城里上班的人难多少。这些干不完的活儿也没长在手上不是?眼一闭,手一甩,把活儿用脚踢踢开,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不像城里人动不动开除呀扣工资的,最快也得洗洗那双乌黑油腻的脏手不是?农村里的活是给自己干的,今天明日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这农村的日子过得比城里人松散自由,也比城里人过得快多了。
从打正月十五在大队会计杨友才家吃过元霄,还不大几阵的工夫,怎么好像转眼就是小半年,再过几天又该吃粽子了呢?这小半年,虹羽的日子过得跟风车转着一样地快,每天上工,收工,吃饭睡觉。二丫跟毛妹真心帮着虹羽她们搞好了自留菜地,菜长得水灵灵的,八个人的粮食四个人吃,吃不了还可以拿它换点儿鲜鱼、猪肉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虹羽本来不知道大米还可以换鲜鱼的,只是有一天一个大小伙子划着一条小丝网船,悠悠地荡着老问虹羽买不买鱼,大活鲜灵的跳跳鱼呢!虹羽乐了,问他什么是跳跳鱼?那人提条鱼往岸上一甩,那条鱼愣是在岸上不停地跳着蹦着,虹羽好不容易才按住它!虹羽笑着问他如果没钱怎么办?说着就要把鱼给他扔回船上去。那人立刻说给米也行,两斤米一斤鱼,反正打鱼人是靠买米吃的嘛。虹羽这才用十斤米换了五条一斤多一条的青壳大活鲫鱼。当天晚上六个小姐妹美美地喝了一顿鲜鱼汤。二丫擦擦嘴告诉虹羽说,这顿鱼太贵了,以后可不能经常这样干,水乡里的人平时想吃鱼,都是自己想办法去弄的。那小子是看准了你是个不会弄鱼的知青才赖着劝你拿米换的。虹羽当时虽然脸红红的,可也心服口服地点点头。以后她跟二丫用壕儿、挂卡子学着弄鱼自己吃了。说也奇怪,自己亲手弄回来的鱼,无论大小,吃起来都比用米换来的鲜。
端午节那天,有好几家接虹羽她们四个人吃粽子,虹羽她们只好分开了去吃。因为哪家乡亲们的情也得领,尤其是二丫奶奶的。虹羽自己和二丫则去了春姐家里。回队小半年,虹羽也没去过春姐家,这次再不去,春姐可该生气了。春姐也比过去忙了很多,主要是上上下下的忙着开会。农村的运动似乎也比城里松散自由得多,虹羽并不觉得生活与原来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原来的大队部换了块新牌子,人马还是原来党支部的老班子,大队的图章换了一个革委会的新图章,各小队的干部也依然照旧,除了十天半个月的有一群几个、十几二十个城镇里的红袖标来串串门,开个会,生产倒是依照季节按步就班的干着。只是不知道多久留下的一座老八古小土地庙给拆掉了,那两尊石头雕的笑眉笑眼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只好胡乱露天躺在乱草丛里,弄得眉毛胡子都长满了青苔。虹羽今天去春姐家路过这儿,拉着二丫过去看看,草丛里却不见了那两尊可怜兮兮的老土地公婆,想必是被哪家看不过眼的人家给弄去藏起来了。
到了春姐家,看见邵林早到那儿了。这小子,路过虹羽她们组也不叫一声,也好一道到春姐家来呀。早听说邵林认了春姐做干姐,还经常到春姐家来玩,今天听见邵林姐呀姐的叫得怪亲的,还跟前跟后的端菜擦桌子,觉得邵林倒比过去老成多了。这半年,邵林也到虹羽组里去过几回,每次都闷头抽烟不爱说话,他原来那股轻狂劲儿也不见了。虹羽觉得。一个人如果亲眼目睹过死亡,经历过自己最亲的亲人死亡,是会较快的成熟起来的。邵林自从他妈死了这么多日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开朗、活跃过呢!虹羽觉得邵林也怪可怜的,认了春姐这个干姐,多少也能得到些安慰。
春姐的母亲和弟弟又去良玉镇了,这是她们家的老习惯。每逢过节,春姐的父亲格外忙,只好由她母亲带着小弟弟去看她的父亲,春姐则必须留下来看家。春姐做的菜虹羽从来爱吃,二丫家的甜酒也是虹羽爱喝的。四个人吃呀喝的直闹到很晚才各自回去。虹羽觉得春姐的情绪很好,邵林也玩得很高兴,还送虹羽和二丫回了知青组。可不知道为什么,二丫从那天以后,就不爱搭理邵林了,背地还骂他不是个好东西。只是任凭虹羽怎么问,她也不说为什么。
端午节以后,田里就更加忙活了。好在虹羽她们对农活不再生疏,只是体力上稍差一点,赶不上二丫她们的体力和耐力。可也不再蹩手蹩脚常闹笑话,成了队上的女主劳动力。正当虹羽她们忙得昏头转向的时候,从城里传来的传闻却让所有的知青们心中焦急,时刻牵挂着城里的亲人们。传闻什么动刀动铁棍的,动不动打得头破血流啊!还有说动了机关枪手榴弹的,到后来甚至还有说连六零炮也动用了的!兰兰、小玉和金牌的小霞四个人最先哭哭啼啼地回了城。尤其是兰兰走的头一天晚上噩梦做得嚎啕大哭,谁劝都劝不住,硬说她妈买菜路上被流弹打中了,梦里叫她回去见上一面呢!老憨队长心眼好,二话不说就让她们全都回去看看,还借给每人五块钱路费。倒是虹羽见队上活忙,说让兰兰、小玉先回去看看,没事就快回来,如果有什么事,自己和白梅再回去不迟,反正离家只有一天的路程。
谁知兰兰她们一去不回,两个多月杳无音信。至少两个月一封信的妈妈也很久没写信来了,城里的传闻却是越传越凶,淑光、邵林他们一趟趟跑来跟虹羽商量究竟怎么办?连最沉得住气的大喜和木生也有些急煎煎地忍不住了,虹羽的心也也切切的挂念着妈。邵林他们走后,虹羽去跟老憨队长和二丫商量,说她想把跟二丫两个人负责喷药的一百二十亩挂铃的棉花最后一天药喷了再走,这些棉桃眼看就要炸了,让虫蛀了怪可惜的,老憨说那也行,省得另外派人。二丫说如果城里实在不行,让虹羽把她妈接到乡下来躲躲,就像老辈子说过的早年间跑日本一样嘛,咱躲还躲不起吗?老憨咄咄的让二丫住嘴,不要瞎胡说。说回家看看也是做子女的孝道,让虹羽一定要注意路上安全。并让虹羽一定得带上一张大队革委会的证明,说生产队的图章还是老的,开证明没有用。
当天晚上淑光留下跟虹羽一床睡,虹羽知道她准是有话想跟自己说,就问她牛力最后还找她麻烦没有?淑光说麻烦倒是没找了,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见他,就觉得心慌慌地害怕。淑光说,自从上次邵林、木生大喜几个人挑了80斤大米还给牛力以后,牛力见了淑光就咬着牙阴阴地笑,没人时,还说什么看不出淑光表面老老实实的,野舅子倒不少,这顶没过门的绿帽子他牛力可不那么想戴了!说完,还哼哼地拿眼斜盯着淑光。淑光说她只要想起牛力眼里那阴森森的光,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这阵子牛力常去县里,听说还当了革委会主任,还扬言要组织更多的人,去良玉镇夺了杨书记的权,他自己当公社一把手呢!到那时还愁没有女人自己上赶着嫁给他吗?虹羽这才知道即使是农村,也不是到处都像升仙大队这样安静的,金牌出了牛力这样的积极分子不是什么好事情,难怪淑光说到牛力就心惊肉跳的。虹羽说:“淑光别怕,难道他敢吃了你!”一边又问罗星那里有什么消息吗?罗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呀!兴许,他是碰上什么为难事了?淑光迟迟疑疑地说:“唉,谁知道呢?这年头,谁不为自己多想想?唉,这也难怪呀。”虹羽知道淑光爱唉声叹气的毛病,就是老也听不顺耳。这会儿又被她在耳边“唉”来“唉”去的“唉”得心烦烦地乱。淑光还说,当初如果跟牛力好好说说,也许她们全家早迁来金牌了,这会儿城里即便成了一锅粥,也用不着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了。虹羽听她说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嗬,听你这话说得!倒是我们多事了?你要看牛力真好,现在嫁他也不迟呀!”淑光说:“虹羽,你千万别生气,我可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一个人的一辈子,也许命里早就注定了,不认命,硬抗着,能抗得过命吗?”虹羽说:“算了算了,你都说些啥呀?啥硬命软命的?我也跟你说不明白,睡吧,别唉了,我明天还有一天棉花喷药,后天早早来叫我们一道走,有什么事回去看看再说。”淑光不停地嗯嗯应着,末了还再三让虹羽不要生气,说她真的没有怨谁的意思,只是心里着急,嘴里说说而已,真的。说完淑光又“唉”的叹了一口气,弄得虹羽心憋憋的不由得也随着她叹了一口长气。“咄,这可怪了,难道叹气还能传染的吗?”
第二天虹羽和二丫早早背着喷雾器、提着剧毒农药1605去了棉花地。两人一算帐还有剩下十多亩呢,早上露水重不能喷药,得等太阳出来一会儿才行,二丫一拉虹羽,两人坐在地边上等着。二丫问虹羽,这回回城了,还回不回来?虹羽说:“回,咋不回。”二丫说:“听说知青真的在闹户口呢!要他们真闹成了,你还回不回?”虹羽说:“别瞎说了,户口还能闹回城吗?就是真闹成了,我也回。”二丫笑笑说:“哼,撒谎也不脸红!你还回来干啥呢?城里听说有多好呢,电灯亮亮的,你好去看书啊,免得每天就着小油灯熬得眼睛发红发绿。”虹羽一板正经地说:“我不撒谎,真的,我回来陪你,一直陪到你出嫁,我再回城里去。”二丫拍打着虹羽的手说:“虹羽小丫头你可真坏!我一辈子不出嫁,你可能陪我一辈子?”虹羽说:“呃,那哪能呢?再过三年两年的,等你出了嫁我就回城去陪我妈,那时候,妈也更老了,”二丫说:“虹羽你的心可真好,对人,也傻好的。”虹羽说:“不,二丫,不是我待人好,是你,还有你爹,还有队上的老乡亲们待人好,厚道。就像你们家的甜米酒一样,浓浓的,厚厚的,把我的心,常给捂得热热的,甭管心里原来有多少寒寒的心事儿,后来又有啥事儿给俺心里添上凉,只要到了升仙二队这块土地上,到了你们中间,这心又能暖暖地发热发烫了!二丫,你懂不懂?”二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想又感动地说:“虹羽,你说的话深深的,俺不大懂。可俺觉得心里明白,俺也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俺们这地儿的人,不会说个啥的花道理,心眼儿挺实在的。俺虽然比你大,书比你读得可少太多了,经的事儿也没你多。可有一宗,俺的心事儿也没你多,是吧?你前年一来队,俺就看出来了,小小的人儿心事儿倒不小,那心沉得让俺都觉着憋得慌!虹羽啊!姐给你说,人可不能那么活着!那该多累呀?若是长得几岁年纪,那还不给累垮了吗?你说,对不对呀?”虹羽说:“姐,你说得对,可你不知道……”二丫抢着说:“俺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俺也不想知道,用你们的话说,那是个人的“秘密”。俺乡下人心里也没啥的秘密,一辈子活得敞敞亮亮的,有了啥难心事儿,咬咬牙挺挺就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儿,俺就一大觉睡忘了它!虹羽,你说,这样不好吗?”虹羽说:“二丫,姐,你说得可真好,一大觉睡忘了它!可是,并不是所有过去了的事,都能一觉睡忘了的!这,呃,你不会明白的。”二丫笑笑说:“好、好,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姐今儿可弄懂一件事儿了,虹羽小精灵对俺这块的那心、那情,倒真是真
真的呢!就凭这,往后你不管去了哪,都有一根绳绳牵着你的心尖儿,轻轻儿往回拽呢!虹羽你说,俺这话可没错吧?”虹羽说:“没错,是这话,可不知道你若是嫁了,我的心情又会怎样。”二丫说:“咳呀,这可了不得!听这文化人儿的话,原来你们的心,可是一会儿一变的!这不像了这草棵上的露水珠儿啦?刚才还晶晶的亮着,这会儿早没影啦!”虹羽站起身说:“不对,你说的这话可不对了。人的心是会有变化的,可绝对不是像这露水珠儿一样。好了,以后再跟你细说吧,咱们今天要喷完十多亩地呢。”二丫说:“好虹羽,我瞎说的,别生气,城里情况不好,就接了大姨回来,记住了?”虹羽点点头,两人背起打好了气的喷雾器开始工作。
初秋的太阳依然有七分辣劲儿,喷农药从来是要赶着太阳的,尤其是棉田里喷药,太阳越大,效果越好。二丫和虹羽不停不歇地直干到下午两点多,才被送饭的白梅喊到地边上洗手吃午饭,这正是农村里很为习惯的午餐时间。虹羽看见不但饭盆里有她最喜欢吃的整煎青辣椒,还另有一大碗烤小干鱼。白梅看虹羽吃得很香,便告诉她说这是老杨奶奶送的。说那些孩子们都走了,就她们俩还在这儿吃苦,权当犒劳犒劳她俩吧!二丫笑着挟了几条小干鱼香香地嚼着,说:“我奶奶要知道你们明天也走,这小鱼干就该留给我弟弟吃了!”白梅说:“我们,呃,看看就回来,那城里头打打吵吵的,有什么好啊!?”二丫说:“白梅小胖子,说的是真话?那为啥听说你们下放还掉了眼泪呢?”虹羽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何况我们当时真没掉泪呢!”白梅说:“对对,我们唱着歌儿就来了。二丫,城里除了有我的家外,我也看不出有啥好,房子又小又矮,电灯是红红的,买东西排老长的队,没有湖水没船,更没有菱角、嫩藕吃,一点儿也不好玩的,你要不信,这回跟我们回去看看怎么样?好不好啊?”虹羽说:“真的,二丫,要不你跟我们去城里看看?只怕城里真闹腾乱了,不安全呢。”二丫说:“这会儿可不行,活儿忙着呢。你们这回去了能回来,过年俺就给大妈、大姨去拜年。”白梅说:“真的?不说谎吧?”二丫说:“真的,只要你们家人不嫌弃俺这乡下妞,俺有啥不敢去的?不就十来块钱路费吗?当俺舍不得?”白梅说:“就是这话!十来块钱,可以买床丝绸被面,留着将来当嫁妆够多体面的?”二丫说:“好你个小胖子!看我不去你们家吃你们的计划粮!听说大人也才20多斤一个月,那能够吃的吗?”虹羽说:“二丫,咱升仙是产粮的地方,粮食尽管吃。有的乡下,每人每月还不到二十斤口粮呢。”二丫说:“那咋办?那不得挨饿吗?”虹羽说:“所以说要提倡瓜菜代嘛。好了,快干活儿吧,时间不早了。”
虹羽看看太阳偏西了,怕拉下地明天二丫又得一个人大老远的跑来喷药。一个人干活没意思不说,还怪不安全的,所以虹羽想尽量赶在今天干完。因为心里着急,打气的时候使劲儿太大,把手背上的皮擦破了一块。虹羽怕二丫看见了不让自己再干,便用小手帕包住伤口,继续又打了四、五桶药。到干完时,天色已是傍晚。两人收拾工具回去的路上,虹羽就觉得头昏眼花腹疼作呕,好容易坚持到屋门口,虹羽双眼一黑腿一软便倒在大门边……
(待续)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