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有时候会想,魏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魏书悦说他以前不苟言笑,不于人前表露自己的真性情,很难相处。现在呢?谈笑风生于朝堂,时而严肃,也会对她微微一笑,可是直觉里,闻昭觉得那样的笑浮于表皮,难入心怀——他在伪装自己。而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魏镜是狡猾的。她喜欢有仇就报,井水不犯河水。魏镜也一样,只是,他总是趁人不备,阴险狡诈,却又不见得有多惹人讨厌。未和他相识之前,闻昭只在别人口中听闻,此人如何了得,年少成名,未及弱冠,巡游九州,仅用了三年,便让十二国俯首称臣,此后天朝便少了诸多纷争。魏镜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天启帝因此格外看中他。可是仔细想来,闻昭有些困惑:天启帝真的如众人所言看中他吗?试想,如若天启帝真如传闻所言宠爱这个儿子,八年前,如何会准许他只身前往?三年里不闻不问?又如何会任由皇后,当着众臣之面,任由其掌掴心爱之子?稍加有心之人不难看出,天启帝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岐王,从来!闻昭敢得出这番定论,有一部分原因是魏书悦讲过的,天启帝怀疑魏镜并非己出,故而对他看似情深,实则疏远。闻昭想,也许魏镜的症结之源便在于此,魏镜的母亲,先皇后。她猜,天启帝疏远魏镜,是因为梁皇后,魏镜未必就不是天启帝亲生的,但因为梁皇后的缘故,天启帝质疑魏镜出生。思及此,闻昭深觉合情合理,同时,有些骄傲,毕竟这是皇室秘辛,未成想,自己只稍加揣测便领悟精要,佩服佩服,不枉之前看了听了诸多话本子……
闻昭沐浴更衣后,躺在魏镜身旁,看着书房的屋顶出神。
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揣测告诉王神医呢?可是如果要告诉他,要怎么开口呢?
闻昭辗转反侧,身旁的男人呼吸均匀。时间悄然流逝,酝酿许久,许是白天睡得多了,再加上最近作息混乱,闻昭毫无睡着,睁大眼,数着手指,轮完十遍后,闻昭有点心烦,咬牙侧头看着熟睡的人,都是这家伙害得她白天睡了这么久!晚上却要看着他睡觉!可恶!闻昭对着魏镜的脸挥舞小拳头,烛影下,光影重叠,明暗交错,魏镜五官愈显深刻,由于深睡,少了平日里锋锐与清冷,微微上翘的上嘴唇在暖晕的光幕里看着竟有些稚气,像是小孩子因得不到什么东西而与人置气却不敢表现太明显般。闻昭侧着身子,撑着脑袋默默看着,不觉莞尔,伸出手,在空气中摆弄他的脸。窗外雨声嘀嗒,室内影影相应,床上呼吸相闻,好不温馨惬意……
下过雨的清晨格外冷,南堂,清心阁前院,琴声悠扬,环佩叮当,长袖款款,翩然起舞。闻昭循声,立于院门,倚门驻足,树下男子素衣玉面,长指翻飞间,琴音袅袅,或徐或急,女子腰身婉转,两魇生花。青石地前,水痕未净,晃晃映拂一对佳人侧影,遥遥望去,恍若神仙眷侣。闻昭这才懂得,何以父亲逼她琴棋书画,当时年少,此时,竟徒生懊恼。于飞站在她身后,漠然,恭谨立于距她几丈远。
“小姐,不进去?”
祁姝低声询问,闻昭回首,拍拍脸颊,睨了眼不远处垂首恭谦的于飞,摇头
“本无大事,如今不问也罢。”
抬步,往来时方向而去。于飞下意识摸摸后颈,进入院内,琴音戛然而止,仆从递过湿毛巾,魏镜擦指,挥手,仆从接过毛巾,抱琴而去。裘湘儿整顿衣衫,行至魏镜身前,福身
“未想,王爷如此精通音律,湘儿有幸见识。”
魏镜抬眸,看着院门,淡然
“许久未弹,有些生疏。与姑娘,想去甚远。”
裘湘儿一滞,知他神思不在此,再看看等在一旁的于飞,盈盈一拜
“王爷谬赞。方记起还有于事未尽,便不扰王爷了,告辞。”
人已远去,魏镜背手,径直朝阁中而去,于飞紧随其后。及至阁内,于飞才道
“爷,昨日,您——”
魏镜背对他,看着阁中摆放的青铜剑,默然片刻,忽然抬手,抽出剑身,蓦地一个转身,于飞只觉异风扑面,冰凉之感袭来,再看去,魏镜斜眉入鬓,眸浸寒光,声冷如冰
“是谁,准许你们把她卷入?”
于飞手心一紧,如坠地窖,巍然不动,坦然看着他
“如若有益于你,为何不做?”
魏镜抿唇,眸色森森,忽然转手,剑身微动,长发落于地,忽听‘噌’的一声,古剑躺在一旁。魏镜垂首,背转身,声轻似幻
“益如何,不益如何?天命不许,何怪他人?”
忽而仰头,再睁眼,出声严厉
“我虽有心利用,却无论如何,都不可伤她!你们,可曾明白?”
于飞一凛,心下颤然,握紧的拳头又放下,少时,只得低头
“属下遵命!”
得此诺,魏镜顿首,不再看他,扬长而去……
闻昭坐在梧桐树下,冷风忽起,席卷枝头,发出呼啸声,闻昭恍若未觉。今早,她竟然在自己房中醒来,问祁姝小兰,她们像却什么都不知道般,于飞和谭齐竟也否认,说昨夜从未见过她,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切都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不可能啊,明明那么真实!她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记得有个王神医,嘱咐她照顾好魏镜,怎么可能是梦!谁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梦!闻昭摸摸脖颈,隐隐作痛,似有窒息之感。可是今早照过镜子,却什么也没有。沉思间,小兰轻声唤她
“小姐,刘太医来了。”
刘仲景挎着个药箱,双手插在袖中不徐不急踏进院中,见闻昭,跪下行礼
“王妃。”
闻昭回神,揉揉眉心
“来了,帮我把把脉。”
刘仲景一顿,指指她的腿
“你伤在体表,何须问脉?”
闻昭皱眉,总觉得这个刘太医对她成见颇深
“照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要不是图方便,谁愿见你!”
刘仲景面有不豫,摸摸半白胡子,一边打开药箱,一边哼哼唧唧
“好歹我也是陛下亲赐,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如此无礼!”
闻昭伸出手,瞪了他一眼,刘仲景噤声,拿出丝帕覆于闻昭手腕,伸出三指捏住,半刻钟后,闻昭冷睨对着她左看右瞧刘仲景
“你这看了老半天,可看出个啥?”
刘仲景面露疑色,摸摸胡须,挠挠头
“这——,你脉象正常,让我看个甚!”
闻昭白他一眼收手,冷嗤
“庸医!”
刘仲景瞪眼,指着她的鼻子
“你你你,可以不喜老夫为人,但决不可侮辱老夫医术!”
见他如此,已然气极,闻昭想了想
“既然这样,那我问你,我最近睡得好吃得好,为何时常会出现幻像?”
“出现什么幻像?”
想蒙我?我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花招!
“就是,比如说我听见哑巴开口说话,看到有人掐我脖子,还有一些不存在的人。有些事情我觉得它发生过,一觉醒来却什么也没发生。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最近头痛?”
闻昭摇头
“恶心?”
再次摇头
“常做噩梦?”
闻昭谨慎思考,昨天的应该不算经常吧。继续摇头
刘太医打量她一眼,喃喃
“这约莫不是中邪了吧?”
祁姝离得近,听见了,嗔怒
“刘太医,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瞧不出来就瞧不出来,说些旁的是想怎地?”
闻昭瞥了刘仲景一眼,起身
“算了算了,一个庸医!我还是去找王神医吧。”
刘仲景憋红老脸,吃吃吐出一句
“岐王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而后又道
“试问这整个京都,有医术可强过我者?又有谁,能年年得陛下亲赐?至于你口中所言什么痨子王神医,我在太医署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
主仆俩俱是骇住,未曾料想他竟会如此作色,约莫意识到不妥之处,闻昭赔礼道歉
“有话好说,刘太医莫气,闻昭鄙陋,口吐狂言,您有大谅,切莫记挂于心。”
不知为何,刘太医发怒之态竟让闻昭想起父亲当年意气。刘仲景脸色稍霁,冷哼一声,收起药箱
“下官会向圣上禀明,日后王妃伤情还是另请高人负责吧!”
说完挥袖而去,主仆俩一时相顾无言,进屋后闻昭才反应过来
“他刚刚说,他要去父皇那儿告状?”
祁姝点头,好半天才回她一句
“小姐,刘太医除了是太医署最开销的医官外,他还是皇后娘娘的表叔。”
闻昭捶腿的手顿住,气愤道
“那老妖婆可真是厉害,就她一家子恐怕要占了这半壁江山吧!怪不得老匹夫不待见我!”
“小姐,您小点声!可别让人听见了,到时候遭殃的可就不止咱们了。”
闻昭瞧了眼门外,撇嘴,满不在乎
“她们有胆就让她们去传好了。”
祁姝叹息一声蹲下替她揉腿
“小姐啊,您让我说您什么好,本来好好的看腿,怎么差点和人吵起来了!”
闻昭端起桌上的糕点,拈起一块塞入口中
“我觉得我头比腿疼。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祁姝赶紧吐了几口唾沫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依我看,小姐你就是被王爷气的。你们也真是,都多少天了,再不和好王爷恐怕真的要变心了。”
想起今早所见,祁姝不免为闻昭忧虑起来……
裘湘儿回到房中,还未坐下,身后一个人影蹿出,门立时被带上,男人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贴着她,出声却是满满委屈
“为何现在才回来?”
裘湘儿暗笑,面上却不显,反身,看了‘女人’一眼,却仍觉别扭,别开眼,玩弄女人发髻,嗔道
“如非不是你扮相实难入眼,去的可就不是我了。”
福佳同抓住裘湘儿的手,搂着她,眼中尽是痴缠
“若是如此,你恐怕就更瞧不上我了吧。”
裘湘儿一顿,捶他
“卿卿,你又在瞎想了。我与王爷本是逢场作戏,你明知我心于何,却又要说这混账话来恼我!”
福佳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嗅着属于她的气息,哑声
“湘儿,我不瞎想你才是该恼了。”
裘湘儿低笑,回抱他,温存了好一会儿,福佳同放开她,正色
“王爷答应过我了,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便送我们出京都。到时候,天涯海角,你可愿陪我?”
裘湘儿望着爱人,满目柔情,直直望进心底,终于,在男人炙热的目光下,点头,将脸埋进他怀中,轻声
“我何曾拒绝过?”
只要是你给的,我都欢喜。
福佳同扬唇,眉目弯弯,心底热流涌过,突然间竟生出豪情万丈。两人正是柔情蜜意时,身后敲门声响起,于飞低声
“姑娘,爷有话欲说,劳烦二位随在下走一趟。”
……
魏镜看着窗外盆景出神,那夜女人的话犹言在耳
“阿奴,血书赠汝,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主归主,仆是仆。生死不相干!”
生死不相干!
好一个生死不相干!原来不是遗忘,亦不曾遗忘,只是不得不忘!
于飞敲响房门
“爷,湘儿小姐来了。”
魏镜回神,拂下胸中异样
“进来。”
福佳同踏进房中,抬手
“王爷,您找我?”
魏镜转身,淡声
“嗯,随我过来。”
来到楼上,凭栏而立,福佳同与他比肩,望着远处,等待魏镜开口
“跟我讲讲那匕首吧。”
横眉微挑,福佳同诧异
“你上次——”
陡然顿住,悻悻然闭嘴,徐徐说道
“那日我拿了图纸,仔细研看,才发现其造构不同一般,就色泽而言,锻炼此器所用钢材不似寻常,我又找出祖父留下的遗录,找到所有有关钢材的记录。像这般成色的定是经过反复加热、多次锻打,最终淬火而成,利刃定是韧性十足,技艺要求之高非贵氏而不可得。”
非贵氏而不可得。魏镜在心中琢磨这几字,陡然问
“上次,你同我说,那日起夜,见那人盗走图纸后,又有两人出现?”
福佳同低头,看着站在院中同谭齐说话的女子,心口微微一紧,急切应承
“没错,那两人不是奔着图纸,而是来杀我的。图纸被盗我本欲追,可那人蒙着面,我一推门他便闪身而去,似若飞燕,不过顷刻,无影无踪,恍若一切只是幻影。恍惚又回房中,却听卧间一阵稀里哗啦声,心下骇然,我匆匆奔至门下,却听一男音
‘不在房中,定是起夜去了!’
另一人低声
‘贵人有言,宁杀不放过。吾等需速战速决。’
登时我吓得逃窜,却不敢发声,若非亡父有先见之明,于后院枯井挖道,我何有今时?”
女子巧笑嫣然,刺痛他的眼,手紧附着栏杆,表情微妙。魏镜只睨了眼楼下俩人,继而问
“可曾听岔?”
福佳同转过脸,神色严谨
“未曾,所言句句属实。”
魏镜了然,只是不明,那人为何始终抓住此案不放?可他却无从下手,此事竟比他先前预料要难办得多。看着昭昭天幕,日上中天,正是阳气最盛之时,魏镜却觉周身寒意切切,抚向心口,血书一瞬间又滚烫了周遭,心却是如遇霜风冻雪,人都说为人子女,自入世,皆是同父母索债的,可他却像欠债的,大抵前生作孽,今世便有永远还不尽的债……
仲春二月,停歇许久的大雪又忽然而至,像是惊喜了谁,又惊吓了谁。闻昭推开窗门,何其相似之景,只是那时她未作人妇,院中取代光着枝桠顶天立地的梧桐树的是那孑孑而立的梅树。恍然间,竟陡生物是人非之感。闻昭无精打采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祁姝小兰珠儿玉儿她们堆着雪狮子,出神间,淙淙声响起,是谁拨动了琴弦,不过片刻,嘈嘈切切,金戈铁马自清泉水流中引出,振奋了大雪中几人心神?祁姝停下动作,不觉皱眉,婢子们凝神,细细倾听,而后撇唇,这不要脸的妖媚浪儿,仗着几分技艺,竟痴占王爷数日!厚脸皮子,尽是乱男儿心志之流,王妃怎可敌得过哟!
祁姝入得房内,“啪”的一声将窗户统统合上,而后走到门边又将门也一并关上,房里立时暗了几分,那声音也弱了下去。闻昭诧异地看了祁姝一眼,收回神思
“这么暗,可叫我如何读这话本子?”
谁知这句话像是触动什么机关,那丫头却是冷然
“也就小姐你心大,再这么下去,可不知您还能否住在这儿!”
心知她在气什么,闻昭扔掉手里的书册,无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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