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戏,王渝谦又说要带嘉明去护国寺吃晚饭。他像是很想多逛一会儿,特意选个远的地方。嘉明自然乐得直跳,眼睛眯得一弯月亮,露出刚吐芽的乳齿笑个不停。他最近很高兴,王渝谦总是变着法地带他和若昕四处晃荡。天桥胡同颐和园,鼓楼东直门几乎玩了个遍。晚餐也全是在外面的摊位饭馆里解决。他每次参加的公务应酬不是去大酒楼就是日式茶屋,很难得往烟火地去,如今改了风格倒也不能说不喜欢,有如花美眷,天真小儿作陪,民间的烤鸭勃勃芸豆卷都变得面目可亲。甚至皱着眉头喝下去一碗他感到酸臭的豆汁,眉头都涩得扭曲了,不过看见她难得忍不住笑了后,依然认为这是件很划算的事。
嘉明雀跃着,拉着若昕的手笑道:“妈,你晚上想吃什么?爸爸要带我们去护国事。”他咬音还清楚,平翘舌分不清,又是赤子纯音听上去很逗。
若昕没有任何逛的兴致,说:“太远了吧,待会儿回家要很晚了。”
王渝谦的心情却仿佛很好,说:“远什么呀,自己家有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和孩子玩得开心就好。我也难得带你们出来一次。”
“我是怕影响你明天的工作。”
“不影响,我就当带薪休假了。”他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和以往惨淡经营的样子大相径庭。不过他也没有说假话,现在平津地区明里暗里都有日本势力的渗透。南京那边的指示只是一味地做防范和稀泥,拿不出实际政策和行动。弄得他们这些人全都成了下效的木偶,决策之事早就挨不到了。若是没有大事,纵然他一整天都不再现在,照样不会有人说什么。
“妈,去吧,我想吃豌豆黄儿,上次三姨给我吃了一点,很好吃的。我还想吃,也想带你们去吃。”嘉明不停地摇晃她的手,嘟唇央求。
若昕不想驱赶他的愉快,只好答应。
到家时,已经是八点了。嘉明玩了一整天,在车上就睡着了。若昕抱着他回了房间,拧了热毛巾给他擦洗干净,掖好被子,就走回自己的卧室。她僵笑了一天,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现在腰酸背痛,只想好好地躺一会。春云早就准备好沐浴的热水,若昕去衣橱拿换洗衣物,一眼就看见坐在床上的王渝谦。
王渝谦一只脚抬起搁在床沿,惬意地靠在两个垫子上,用很自然的语调说:“你照顾完小的,也该来照顾大的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到过她这里。若昕今天疲倦不堪,根本不愿意在椅子上坐一晚,于是问:“您不累吗?去五姐那里休息吧。嘉晏出生后,您都没怎么去看过。”
王渝谦轻嗤一声,冷眼觑着她,笑道:“你对兰馨真是好,有什么东西都先让他们用。嘉晏的名字还是你帮忙取的。”
若昕在心里干笑了一声。她并不是对兰馨好,而是始终感觉她对自己有着算不上是敌意的怨怼。尤其是在她生完孩子,王渝谦统共都没去看过几次。连满月酒也是在云裳等人的操持下草草了事。外界云谲波诡,他闲赋在家后,把时间都花在了两个嫡子和她的身上,其余的时间就一味钻进了书房。当五房的奶娘请王渝谦取名时,他正坐在若昕房里看报纸,表现也颇不上心,思来想去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字,就先把奶娘打发走了。
因为当时日本已完全控制华北地区,他成了十足的摆设,没有任何心情去感受新生的喜悦。他盯着若昕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平时总是看书,给他想个意思好的就行。”
王渝谦说完就继续看报纸去了,完全像是个传话的局外人。
王渝谦颔首道:“河清海晏,真是个好意思。我前两个儿子的名字合该都由你来取。”
眼见他越发靠近,若昕道:“大爷,我陪了您一日,是真的累了,请您去别的屋歇息吧。”
“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我家么?我今晚不能在这边过夜了吗?”
“我伺候不周,别委屈了您。我让春云去给你准备沐浴的东西,您先坐会儿,我再去看看嘉明。他最近老是踢被子,今天下了雨,要是夜里着凉就不好了。”
王渝谦忽然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近自己的胸膛,冷笑道:“别拿孩子当借口,你想过去跟他睡么?”
若昕没有力气抵抗,冷笑一声:“难道大爷不擅长用孩子做借口吗?今天嘉明改了对我的称呼,不是您教的吗?您在外边又何必如此,事事都让他给您做先锋部队。”
“我要不用孩子当话柄,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吗?只怕你的魂早就飞远了。怎么了,今天看见那个下人,你又按捺不住了么?”
若昕咬咬牙,用力地挣扎,冷声道:“他现在不是我们的下人,您没必要当着他朋友的面强调。我是给嘉明脸面,给你脸面,才不在外面撂你的话。希望您能对得起我给您的尊重。”
若昕不愿意多和他纠缠,才怒意咽了下去。若昕很惭愧,知道林书南一定全都听见了。她居然以自己最无法接受的身份再次出现于他的面前,又带着一个身居官场的丈夫。哪怕她并不承认,可是在她和景行之外的任何一人都会认为那就是她的枕边人。她根本无法辩驳宿命的安排。王渝谦像是故意当着林书南的面贬低。那句话仿佛撕开了她最后的颜面。
王渝谦伸出手围起个臂弯,又把若昕箍进怀里。若昕像是掉进了泥潭一样咬牙皱眉,挣扎了几番。王渝谦却勒得更紧,道:“怎么了,刚才在外面怎么又让我搂呢?你不是我的女人吗?”
她僵在了陌生的体温中,也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在看见他过得不错后,认为确实更应该离他远一点。人生百年,谁也离不开欲望的魔障。那天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不管如何狼烟四起,人心叵测,至少我们不会成为彼此的魔障。”
王渝谦见若昕不再有反抗,把她翻身压在了底下,却没有要去解她衣衫的意思,仅仅是将她抱紧在怀中,表情像是咬住了冰块,冷漠地说:“你是想要让他去好好过日子吗?让他看到你已经在别人身边从而斩断欲念吗?你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他真的看得上你吗?我早就帮你打听过了,他现在背靠了更高大的树,有更远大的前程,怎么可能还会看得上你一个小老婆。”
他把她的手腕抓起按在枕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冷声质问道:“我打拼了这么久,下了多少心思和功夫,就被人家不费吹灰之力给夺走了!那帮鬼子,二话不说地就冲进来,要是我们不肯签约,就把北平夷为平地。站在我身边的人,摆了个不情愿的脸色。才一秒钟我就听到一声枪响,他的脖子开了个洞,血溅了我一脸!你们搞清楚了,是谁担着卖国的骂名,在庇护你们,让你们每天还能悠哉地吃饭看戏!”
王渝谦用一只手按住若昕挣扎的双手,任凭她在身下破口大骂,用指甲把手背掐出血来,他并不在意疼痛了,当签完协议后,他每天像木头一样参与商讨会,没有任何发言权,但一些措施总是需要本地人去实行的。他们外来人把“内部毁灭内部”的政策实行相当到位。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受不到疼痛了。他用另一只手撕开她旗袍的盘扣。吱啦一声那片绸缎立刻断裂,就像现在两方对峙的分界线,正逐渐往下边移动。
“我对你用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耐心,凭什么得不到回报!他又做过什么,就把你魂儿给勾走了,你告诉我,就凭那架破秋千吗?值得你每天都坐在上面出神。你跟那帮日本人一样的不要脸。还是你想跟那个周繁漪一样,不甘于现况,急于找到另一片更滋润的云雨。今天远远地看见他,那么一眼,就让你吓坏了吧。”
那句话所代表的记忆犹如雨幕泼湿她最后的隐忍。窗外雷声轰鸣,暴烈的雨声掩盖了他们发出的大部分声音,比如他的质问,比如若昕的挣扎,但是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并没有被雨声阻挡,清晰地传到了下人的耳中。他们吓住了,发愣须臾后,慌忙冲进六房去,结果还没进院子,就遇见六姨太像着了魔一样冲进了漆黑的雨夜。
他们冲进屋子里,看见他们俊俏英伟的大爷,风流蜚声的王处长正像具绝望的死尸般坐在地上。他嘴唇煞白,不住地颤抖,目光像是被雨给打散了,没有任何聚焦。“去哪儿?”他用极低哑的声音重复着,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并没有人能听见,因为他们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王渝谦右手捂住胸口。一把剪刀插在上面,鲜红的血染透了内里的白衣,外衫散开凌乱地披在身上。下人惊慌失措,甚至不知道是先上前去请求指示,还是先去请医生,又或是去寻找迹类疯迷的六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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