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六章(2 / 2)枯城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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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震惊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思绪混乱复杂地搅动。胡适又说:“你是个聪明又刻苦的孩子,而且懂事明理,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我相信你父亲一定会很欣慰的。等到了上海后,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有事就和我联系。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他的语气又变得很温和,但是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叔叔,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我很喜欢北平。我不能留下吗?”

“我把书南叫出去也是这个原因。现在日本等同于是霸占了华北的主权,城市能保住多久的平安都是未知之数,更何况常生事端的大学。事实上所有学校都岌岌可危,各校的校长和教授都正在采取紧急应对措施。一旦实行,那将会是一场浩荡的迁学之路。你父亲虽然并没有亲手把你托付给我,但是你在我眼中,和祖望思杜并没有区别。我不能承诺你什么锦绣前程,只能尽我之力让你安心念完大学,我也才能安心。上海毕竟是国际大城市,又有各国租界,日本人再疯狂,那边至少也是平安的。”

他语重心长地说:“战乱的局面,谁也无法控制,哪怕是发起人。但是你的局面,还能由你控制。你绝不能因为任何事牺牲了你自己的自由。把自己铸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会。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把自己铸造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为个人争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争取个人的人格就是为社会争人格。真正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来的。”

年过四十的男人将他宽容温润的态度抛开,以严父和慈父的双重口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的目光中,所有的反抗都成了叹息般的无力。国不成国,他无能为力复苏城春草木,却至少让家能成家。他眼看山河破碎的断壁残垣马上就要倒塌下来。那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唯独他眼中重要的亲人的一生。

林书南得知后,并没有说什么伤感之言或是挽留的话,以鼓励的语气笑道:“你在那儿好好念书,别让人欺负了。我过两年说不定也要来上海的,到时候再来找你。”

书南常年作为胡适的学生,耳濡目染,最能明白他的心思。景行在收拾东西时,他坐在床上无聊地翻着边城,最后将书丢在一边道:“我出去走走。”

景行没有拦住他,想说什么都噎在了口中。他知道林书南是舍不得自己的。他孤身在外,并没有亲人,实实在在地把景行当成了亲人。烽火连三月,总是比太平盛世更容易生出孤寂之感。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告别,尤其是与她。

刚到下午,就有人到门前捎来口信,说她要见自己。

茶楼墙角的花几瓷瓶中插了几枝白玉兰。一张方桌,两把半圆形靠椅,一位丽人临窗却望,眉眼在身后的玉兰陪衬下,像两滴墨水洇湿在花笺上。灰瓦上遍洒金光,经黯淡的灰瓦一削后却成了清净的白光。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但过路的茶客都避免不了把目光移向她身上。

景行赶来之前,若昕就已坐在窗边,身穿落叶与雀鸟花纹的旗袍,呈现出淡到发白的浅紫色。她的面前摆了一壶茶,两盘丑陋的点心。两只手交错叠放,上下交换了数次,原本成对的紫玉镯只余下一枚套在皓腕上。她面色纹丝不动,犹如最美丽的布偶摆在窗边的多宝架上。

她见景行跑上楼,笑道“听见那么乱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你来了。快坐吧,我亲手做了你最喜欢的桂花高。”

她拿出一叠书,推到他面前:“都看完了,保证一页都没有损坏,完璧归赵。”

他没有犹豫,开门见山地说:“我马上就要启程去上海了,去找那边的大学念书。大概过两天就要走了。”

她笑靥明媚,描绘一个时辰的妆容没有半分瑕疵,惊讶道:“是吗?那太好了。我早就听说上海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任何人都会流连忘返的温柔乡,那学校和先生也一定是最好的。我真的很高兴,你能走上这样好的道路。再过几年,我怕是只能是在你身后的人群里悄悄羡慕你了。”

他在桌下捏紧拳,心中鼓动许久,铁下心问“你要和我一起走吗?我”

“不了。”她一笔带过,轻易地斩断他的混乱思绪,“我要留下来照顾嘉明。我想你既然能理解我,那就更能理解他。我们都失去了家,总是在寂寞中挣扎。我不想再让他重蹈我们的覆辙。这并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我的一个心愿,就像我希望你能过上真正意义上自由恬静的生活,都是我的心愿。好在现在两个都快要实现了。你的西服我也一直记得。等你到了上海,记得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寄来的。”

若昕把点心移到他面前,期待地说“你快尝尝看。从小都是你做点心给我吃,现在终于挨到我做一次给你吃了。我初来北平时,是你不顾一切地赶来,给予我陪伴现在你要离开,自然也该是我给你饯行。”

景行拿起一枚丑陋的桂花高,艰难地咀嚼,麻木地没有任何感觉,“真甜,或许除了我,没有人能咽下去了。”

她任性地说:“我第一次做,能成形都很不错了,终于不是压碎的。你还挑三拣四。”

桂花高甜得发腻。他不停地塞进口中,并不是珍惜最后一次品尝她手艺的机会,而是实在找不出话说。他想他原不该来参加这场饯别会。

等他呆得把两盘点心都给吃光后,连唯一的掩饰都没有了。若昕说:“你还真是缺根筋。去了上海,记住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别轻易让人欺负了去。我爹当年做生意,我听他说过上海人最精明,瞧你是外地人,长得又老实,不把你扒层皮下来就誓不罢休。更何况,何况你是个那样笨的人。”

她垂头看澄澈的清茶,像是他即将开始的崭新而清澈的生命,低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除了我,你不准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他再也坐不住了,怅然若失的感觉又再次占满全身的角落。

“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他抱起书,走到楼梯口停住,想再回头看一眼,甚至萌生出强拉住她离开的念头。他想不到她拒绝的理由。即使,她有拒绝自己的一千个原因,但是她也不能拒绝憧憬的自由。他牢牢记得她在灯火街的那一晚的从未有过的明亮笑容。他尚未笃定,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边,轻笑道:“我也要回去了,他们在等我回家吃晚饭。你也该回家了。”

她没有回头,步态优雅地下楼。曾经他亲眼一步步看她为他人所学的淑女步态,现在又一步步为他人所走。他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其实从一开始他才是最不自由,现在终于接触到了,却不敢迈出第一步。

他下意识伸出手汲取能让自己安宁的香气,才发现一直随身携带的青果荷包,早已经不在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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