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并不出色的黑车停在学校门口。这所学校里有不少家境优渥的学生,有的甚至出身名门权贵,所以门口常有名牌轿车停驻。景行和其他学生一样没注意到,正要走过去,却看见靠在车边的男人迎面走来,笑了声:“上车。”
景行停下步子,发着愣左顾右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叫自己。男人把墨镜摘下来,嘲笑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你是怎么考到大学的?”
景行盯着他的样子看了很久,瞠目结舌半晌,心里的念头愈发清晰。他很希望就是他所想的那样,但是又觉得太不可思议。
谢诚至说:“上车吧,瞧你盯着我的那副呆样,像鹅一样,让别人看见多丢脸。”
他亲自掌车,拐上马路后说:“先去你住的地方,我再告诉你。”
景行侧着身子,把书包抱在怀里,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是诚至吗?”
“不然呢?你都没十分确定就敢上我车,不怕我把你卖到南洋去做奴隶吗?”
他开了个玩笑,在景行的指示下很快就开到了愚园路。谢诚至刚走到楼下就皱起了眉,很不满意地说:“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但他立刻又想到了景行的处境,也没再说话,跟着走上狭小的阁楼。
景行把书包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将唯一的椅子从桌下抽出来,仍在惊喜之中,说:“你坐啊。”
他自己就直接坐在床上,又觉得家里什么都没有,连茶也不能倒一杯像样的,脸上划过一阵羞惭。
谢诚至短叹一声,并不情愿坐下,扫视了一眼住所,直言道:“别坐了,我今天就要带你走的。我现在住的地方虽不大,但怎么也够把你给塞进去了。你收拾几样重要的东西和衣服,先和我过去。明天我再让人来给你全搬了。”
景行坐在床沿上不动,睁大一双眼睛凝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心思,就是单纯而不解的光。
谢诚至好笑道:“怎么,你还不想走,不愿意和我住一块?”
他摇头说:“不是,但是你总要先告诉我你现在的情况吧,我上车的时候就很想问了。”
“你先收拾东西,到了家我再慢慢和你说。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见他低首纹丝不动,谢诚至叹口气,无奈地说:“你还真是倔。”
谢诚至挨着他坐下,拣重要的部分说清楚。“当初我回家后,我妈给我找了个大夫治腿。后来钱不够用了,她咬咬牙就带着我来了上海,找了户军官人家做佣挣钱。他家少爷跟我很投缘,总是找我陪他玩。主人看我们可怜,主动说愿意出钱给我治,又送我跟少爷一起去上学,算是做陪读。后来到十八岁的时候,正好遇上打仗。我给他出了点主意,帮上些忙。他也肯抬举我,就让我跟着他干了。”
“哦”景行又小心地问:“那你现在是大官吗?”
他对官场和政治一类词潜意识地排斥。当初他亲眼所见两个家庭都毁在上面,所以一直敬而远之。
谢诚至嗤笑道:“想什么呢,无非是跟着他混口饭吃,能算什么官?刚好日子混得过去。”
他见景行木讷地颔首,立刻再进入正题:“现在你能跟我走了吧。”
景行也愿意去和他同住,正好也能解决房租上的一笔开销,但想到他年纪已经不小,又问:“你家里有别人吗?我搬过去行吗?”
谢诚至眉心一缩,眼底倏然发暗,笑着说:“没有,就我一个人。你再不收拾东西,天都要黑了。”
景行于是放下心,拖出箱子,把柜子里的几件衣服都丢进去。
在路上,谢诚至告诉他:“我娘在前年就去世了。她根本没能真正享几天福。别人都说她是病死的,但是我知道其实她是累死的。她为了我,没日没夜干活,晚上还熬夜给人做鞋挣钱,死前她手上的一根针还插在鞋帮子里。突然间,人就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哽咽了一声,虚浮起无力的笑容,道:“其实三年前,我就托人去新城找过你,可是回来的人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听一个姓蒋的人说,你或许去了北平。但是我在华北没有任何人脉,自己的根基也还不稳,要做的事又太多,所以没能去找你。”
谢诚至的房子在海格路。一栋不大的青灰色洋房,带个小花园。他将车子从后院开进车库里,亲手给景行拎了箱子,带他走进房子。一楼是客厅厨房餐厅,二楼有四个房间,三间卧房一间书房。另外他还雇了一个老妈子和两个佣人。
沈妈上前说:“先生,晚饭已经烧好了,您是现在吃,还是替您热着?”
“现在就吃,端上来吧。”
她点头,看见后面的景行,又问:“这位先生是?”
“这就是我弟弟。你先把他的东西放到房间里去,然后给他收拾床铺,再把日用品都拿出来,不够的辛苦你跑一趟。”
谢诚至让他先坐下吃饭,两人在桌上聊了很多。他饮了不少酒,知道景行明天要念书,也没让他喝,让佣人替他打饭。景行有点不习惯,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不相符的异常反应,为了让谢诚至能相信自己是愿意住在这儿的。
他已经习惯了漂泊,但始终希望能有一方屋檐。在上海形单影只,能再遇谢诚至实在是意外之喜。谢诚至察觉出他的心思,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才那么矮一点。不过身量高了很多,脸倒是一直都没怎么变,在学校门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景行笑道:“你又是在说我长得呆吗?”
“那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希望自己能懂得少一些,却没有任何办法。遗忘比铭记要困难得多。”
他神色有异,提起这句略感凄凉的话。景行默默地嚼着饭,没有应答。谢诚至现在具体的工作,景行一无所知,但明白他的经历一定不像他形容的那么简单。景行没过问,等待他的主动提及,至少现在他的欢声笑语是真实的。
夜里景行躺在床上,对陌生的地方尚有初来乍到的抵触,不知道做什么好,随手拿出课本,复习刚学的英文段落。沈妈敲响了门,端进来一卷沉香,搁在花几旁。她的恭敬和尊称让景行感到既亲切又尴尬。“二少爷,先生吩咐过。您晚上容易胃寒失眠,沉水香能暖胃安神。”
景行道过谢,把书放下问:“他经常提起我吗?”
“是的。先生刚搬进来时,就单独留下这间房空着,让我们隔一周就打扫一次,说是给您留下的。沉水香也是早就备。”她说完后又垂首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景行摇头,沈妈就掩门出去了。他环顾着简单又不失奢华的卧室,也感到同样的亲切与尴尬,却不知来自什么原因。在纷乱和惊喜的余震下,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许是因为择床的缘故,一夜做了很多记不大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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