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春黛的咖啡馆又有生意了。与她相熟的官太太和贵夫人都催促着她赶紧开门。她们找不到比这里环境更好的棋牌室,在家里打又不自在,谁也不想费力做东道主,到时得忙里忙外地招待别人,还不如把琐事全丢给咖啡馆。
景行送走上一桌客人,把杯盏带到厨房去清洗。他们是从医院逃出来小憩的医生,聊起最近各科室都人满为患的情形:若不靠关系,按票号排队,怕是等到死也等不到医生。他们又抱怨某某处长的妈:很小的不舒服也来凑热闹,越是战争时期越担心生命状况,硬是要做全身体检,比娱乐新闻记者还啰嗦,总是纠缠不清地讲许多问题,光是早饭吃不下就问了三次究竟是什么缘由。
“我宁愿一天做三台手术,也不想再接待这些母亲大人了。”
他伸了个懒腰,痛饮了一大口浓烈的意式咖啡,驱散一整天的困倦,然后就要面对接下去的通宵值班,庆幸道:“幸好她们不会在夜里找上门来,祈祷今晚没病人,我真想抠出一两个小时,把那本给看完。”
邵晓慧将黑咖啡和刚热好的牛奶端上桌,就借着擦拭桌子的由头,偷听那对正处于追求阶段的男女说话。
大概在男士如同花瓣修饰的情话攻势下,女生喝了一口热牛奶,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不会在晚上喝咖啡,因为笃定会失眠,那样对皮肤很不好。”
男士听她聊起饮品,忙说:“很多人都愿意加奶加糖,其实黑咖啡才是最有情调的,我喜欢本真的东西。你白天若是有空,我可以陪你去另一家店试试。”
女生哂笑道:“本真好哲学的词。但是我并不喜欢喝黑咖啡,实在太苦了,即使再有情调,我也不适合那样的本真。”
这段对话是后来邵晓慧转述给景行听的。她笑着乐不可支:“那男人也太不识相了,还死缠烂打。人家都明摆着说喜欢牛奶一样的男人了。”
景行说:“我只听过用花比喻女人,没听过用牛奶比喻男人。”
“有啊,现在正流行温柔又会照顾人的男孩子。”她翻着店里的杂志,像是又看到一篇很经典的情感文章,但是并没有念出精辟的句子,而是托着腮帮子问:“你在大学里有没有谈女朋友啊?”
景行也拿出书看,实话实说:“没有。”
“唔”她沉思片刻,说:“也是啊,你看着就不像是会去主动追求女生的人。”
邵晓慧从柜子的角落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罐子,从里面舀了两匙咖啡豆,给自己煮了一大杯上品咖啡,配着杂志喝。那是店里最名贵的咖啡。
景行蹙眉道:“老板娘会不高兴的。”
“怕什么,其实她早就知道啦,也就骂两句而已。”
她又眯着笑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景行沉默很久,摇头说:“不知道。”
“你说说看有什么特点呗,譬如温柔,开朗,内敛或是清冷呀。”
长久的寂寞后,咖啡机里的水都开了,景行仍是摇头说:“不知道。”
邵晓慧叹出一口气,吹散了咖啡上空盘旋的异香,无奈地说:“看来你不只是不像会主动追求女生的人啊。”
景行讷讷地说:“也许都喜欢吧。”
“什么?”邵晓慧瞪大眼睛,被咖啡烫了嘴,尴尬地笑道:“你是不是爱上哪个电影明星了?她演温柔的角色,你一段时间就喜欢温柔的,她演冷艳的,你就喜冷艳的。但那都是假的呀,既不是咖啡,也不是牛奶,只是它们冒出的白雾而已。”
景行没有作答。邵晓慧自顾自说:“我想找一个真心对我好的就行,不会瞧不起我的尊严,也不会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我必须得对自己负责任。”
景行想起之前她在雨夜做出的慷慨陈词:“他们践踏我们生而为人的尊严,我们就该以直报怨……”
他对她终于有了点印象,记起她确实是自己的夜校同学。
春黛已从里面走出来,让给别人打了,给景行两张钞票,说:“你买点夜宵送进去,烧麦,煎饺,小馄饨都行,给你们自己也买一点。”
她朝柜台里瞄了眼,骂道:“你又偷吃那个蓝罐子里的咖啡了吧,你不晓得很贵的啊。”
不管春黛骂邵晓慧多少次,但是都没有把她辞退。
景行接过钱推门出去,凝望着马路对面的花楼窄巷不断进出着相挽的人。那场景于租界像是呼吸般寻常。那些太太会选择春黛的咖啡馆,同时起到监视作用,因为附近就是秦楼楚馆。若是她们事先声明在这里打牌,丈夫自然会收敛一点。他们之间曾互相交换过花笺吗?
他伫立片刻,若有所思,攥紧钱往巷尾走去。
夜深人静时,若昕在睡梦中忽然听见门被推开。自从被贩卖后,她的睡眠一直很浅,立刻惊醒开灯,张皇地盯着门口。
王渝谦跌跌撞撞地闯入。他难得饮到酩酊大醉,脸色通红,喘息声也格外剧烈,倒在了床畔。
若昕缓过神,下床替他盖上被子,正要去打水。王渝谦一把拽住她的手,咕哝了句:“这样难吗?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她平静地推开了。
他以手覆面,笑声从指缝间渗出:“我不是个贪杯的人,但是今日不用我请客,就多喝几杯,不能辜负他们的美意。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他拿了枕头折叠垫在身下,把手臂也压在脖颈下,蜷缩着身子侧卧,那睡相竟和嘉明一模一样。
“我真的没醉,就是头晕,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但是我真的好想睡一觉,眼睛睁都睁不开,一闭上后却又睡不着了,只是一味地头疼。求你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行吗?我喜欢你房间里的香气,闻了后可以不那么恶心。”
若昕起身打开香料匣子,点了一卷檀香,放置在香炉中。她不经意看见他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阴森,温和,凶狠,冷笑,怅惘竟都不复存在,唯独剩下最本真的脸。他像千面罗刹般,对任何人都能显出不一样的面孔,面对至亲家人是冷漠严肃的家主,面对官场同僚是笑里藏刀的政客,面对青云前程是蓄势待发的青年,面对两国政斗是隐忍任重的使臣,面对丁真永草又成了温润如玉的公子。可他在面对自己时,又是什么面孔?喜怒哀乐,好像从没有掩饰过。
若昕说:“你要睡这儿就好好睡吧,先去泡个热水澡,至少能睡得舒服点。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立马从沙发上坐起,照做无误,似乎醉意也一扫而空。当他从浴室出来后,才发现她在沙发上已经铺好了床褥。
他蹙眉道:“你就让我睡沙发?”
“这是你的地盘,自然是你睡床上。”
“何必这样做作。”他瞬间冷了面孔,僵硬地说:“你睡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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