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饿,你要吃吗?”他知道谢诚至对厨房的事一窍不通。
“不饿你还买那么多核桃酥?”
“明天带去学校吃的。”
谢诚至颔首道:“哦,多吃点好。本来就瘦得像棍子一样,每天又都忙到十来点才会回家。要我说做什么兼职,之前不反对,是觉得能让你锻炼出社会阅历,没想到这破工作这么烦人,天天班都下得晚。”
景行说:“其实我也不想做了。”
“那就不做了。你本来就只是学生,专心念书就好了。若是要用钱,去抽屉里拿。那里面的钱原本就是我放着给你用的。”
景行并不担心钱的事,住在诚至家,等于省去房租一项最大的支出。他算过余下的钱,已经足够能撑到他毕业了。他往房间走,谢诚至欲言又止。景行看着他,他忽然问起:“你现在和王渝谦家没有来往吧?”
景行一怔,旋即摇头,心想那点接触根本无法称之为来往。
“那就好,离他们家远一点。”谢诚至面色凝重地说:“他们和日本人走得很近。”
新年将至,上海成了一座孤岛。苏州河犹如地狱的三途河,隔开了生死两界。一方枪炮雷霆,一方歌舞升平。所有的希望都仿佛沉入了幽暗的深渊,一望无际的黑,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所有人都住在深渊边的峭壁,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没有声音,粉身碎骨或是逃出生天,无人再知晓他们的去向。酒馆,舞厅,赌场日臻兴盛,夜夜的霓虹笙歌迅速麻醉了虚妄的内心世界,替代了原有的憧憬。一切有关明日的概念似乎都成了俟河之清的空想。上流社会借助烟酒歌舞驱散战争的阴霾另一边岁弊寒凶,两个租界的街口饿殍冻尸堆积成山,不到一个月就多达万人,难民更是恒河沙数。
硝烟还未彻底散尽,繁荣顷刻间就死而复生,甚至远胜于战前。各地富豪均涌入上海避难,彻底迷恋上这软红十丈。租界内不断地有新店铺开张,鳞次栉比,鸽子笼似的积满了街道。饶是如此,生意也好得惊人。霞飞路,南京路上随时可见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富家太太在珠宝华服中流连忘返,她们的女佣怀抱叠得老高的五色礼盒,蹒跚着紧跟其后,成了最常见的景象。连各行的黑市也风生水起,英美富侨快马加鞭往上海运输物资攫取高利。真成了寸土寸金,孤岛上仿佛蕴藏了大量的金矿,源源不断地由人开采。
若昕为不让王渝谦再多想糟心的事,就前往南京路采买冬衣。她站在橱窗前,透过锃亮的玻璃,发现自己的外形和富太太已没有任何区别。
惠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难得没有穿和服,而是罩了一件很肥厚的深绿色大衣,将她的瘦小身材全部裹在里面,金边腰带一束,人和衣裳的比例太不协调,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包好的粽子。
惠子上前鞠躬道:“王太太,好久不见。我早就听说你开了一家书店,但一直没好意思上门打扰,今天竟碰巧路过了。”
因为佐藤,若昕连带对她也不是很有好感,但最近听说了佐藤骤然暴毙的事,也衔笑敷衍道:“佐藤太太今天是要去谁家做客么?”
福开森路上住了不少达官贵人。惠子如今失去了佐藤和雄的庇佑,既没有再染指政治场的必要,也同样没有继续留在中国的理由。若昕不禁感到疑惑。
“王太太,实在不好意思,忘了知会你。和雄逝世后,我已经改回娘家的姓了。你可以叫我樱田,若你不介意,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樱田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要回日本去吗?”她不是随口提起。现在对她而言,眼前能少一个日本人都是好的,即使那个人并无作用。
惠子摇头道:“我得留下。父亲给我寄来了信,让我暂时留在中国,也许会有新的安排。”
她发出一声干瘪的笑,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和你说这些。”
若昕道:“没事,若是你愿意说,我们找个地方边喝茶边谈。你远道而来,我都没有好好招待过你。”
惠子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幅激动而迫切希望有倾诉对象的神色,颔首道:“那真是太感激你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确实有很多困扰想和人倾诉,可是身边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若昕带她走到一家茶餐厅坐下,向服务员点了单,亲自替她斟茶,笑道:“这是恩施玉露。现在我们不大用点茶法,大都是冲泡的。”
“谢谢,我该为和雄对你的无礼致歉。其实我不大爱饮茶。但是茶道和插花是父母要求我们几个姐妹必须学的课程。”
“是么?我小时候母亲也要求我必须会刺绣。原来我们有相同的经历。”
“是呀,我们总不能违逆父母的意思。不然就太没有良心了,他们更是会气得冒火。”
她说到这儿,低下眼睛看着桌面,双手很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绞着冻得发白的指尖。
若昕问“你刚刚说有烦心的事,请问是什么呢”
她有些为难,嗫嚅半晌后道“王太太,其实和雄对我并不是很好。当然,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个在丈夫去世后,就开始抱怨他歹行的恶妇。”
若昕看着她紧张不安的神色,宽慰道“我们都是女人,我能理解你。你不用担心,随心说就好。”
“多谢你的包容。”
惠子开始解释她和丈夫的前因后果“和雄原是我的姐夫。我们家在名古屋是大户,但是早已名存实亡,并没有能维持家族声望的真正实力,只能依靠和雄。我姐姐嫁给他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父亲又让我嫁给他,方能延续樱田家的势力。”
她说到此处顿了下,眼圈已经在原有的肿胀上再添新红。若昕猜到几分,又不好直说,在一旁安静地等她缓过劲。
惠子饮了一口茶,说:“和雄知道后很满意,当即和我父亲说定。他一开始也对我很好,带我出席各式各样的宴会,自豪地向别人介绍他最美丽的妻子,他是这样说的。”
她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但是没多久,他就为了一些事情和我争吵。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总之他不准我违逆他的意思。多说两句,他就会对我动手。”
惠子抽噎了声:“我也很怕和他接触。一到晚上,他都会变得很可怕。我想起姐姐新婚不久后有一次归家,她独自坐在卧房里哭。我走进去,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人世,让我不要难过。我那时并没有懂她的意思,但是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伤。”
惠子顿住,勉强挤出难看的笑容:“王太太,你一定不相信吧。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若昕在心里悲哀地发笑,只是说:“不,请您接着说。”
她现在无暇叹息相似到讽刺的过去。
“和雄没了后,父亲给我又寄了信,说会为我安排新的归宿,让我不要回名古屋。半月前,他派人通知我,说说要把我介绍给日暮先生。”
若昕很惊讶,立刻问:“所以你的困扰是和日暮先生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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