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说让您先耐住性子,留在上海静观其变。现在重庆那边同样云谲波诡,究竟是几个阵营,又有几条心,谁也分不清楚。不好让您也陷下去。他也会先留在那儿静观其变,等摸清一切情况后再来知会您。”
“置身事外方可旁观者清,要驾驭满盘就必须要有一双天眼。”他沉默后发问:“你说渝诗会不会?”
“大爷,二爷是您的亲弟弟。您调回南方,他也出了不少力。”
“我知道,只是感慨我们现在远不如小时候。十一年来每次见面,谈的全都是正事。他再也不像幼时那么亲近,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她明白原委,只能说:“二爷都二十九岁了,已经是个大男人,当然不会像孩子一样黏人。”
“在我面前不用说客套话。”他将那幅大字撕碎,扔进纸篓中,又拿笔重新书写,“他一定很怕我。对母亲都能下狠手的人,将来也一定能残杀手足。可是为了共同的家族,我们都必须齐心协力不是吗?再怨恨再惧怕,也要先顾好家,才能顾及个人的恩怨。”
“在乱世之中,最能信任的也就只有家人了。”
王渝谦哂笑道:“你说的信任指的是感情的信任,还是利益的信任?”
春云不解,默默凝视着他。
他淡定地说:“渝诗留学也是去的日本。他在日本时与河村家的来往,比我要密切得多。”
纵然春云早就对云谲波诡的现状习以为常,但仍是意外。当时因为林家和王家的姻亲关系,日本对王渝谦的猜忌丝毫未减,于是他趁机申请调职,避开北平的中心漩涡,能事成也少不了河村的帮助。
“如果他比官方更早就知道新政府的事,如果他与河村的来往远不局限于两家的交情,你认为现在的局面,我们真的都看清了吗?”
她感到一阵骤然的胆寒,勉强冷静地说:“纵然能得眼前之利,但二爷不至于不明白与虎谋皮的道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很多事,一旦迈出第一步,接下去未必是人控制局面,而是局面在控制人。两方对弈,拨弄手中棋子,早晚会发现,彼此正坐在另一面更大的棋盘上,而那面棋盘之外,也许又有一场由他手中的棋子操纵的迷局。”
天圆地方,早就被证明是错误的观念,那并不是世界的模样,却成了人性的迷宫。他发现所有人都被困在一枚上圆下方的巨大棋子中,牵一发而动全身,那由众人斩断的发丝就是曾妄图干涉全身的废子。不但是春云,他一意识到,亦望而却步。
他不希望她能成大事,不愿凝视着她误入迷局的背影,虽然确实为她刚才无关风月的话而感动。因为他同时意识到,在他的脑海中,她最适合坐在花影畔手持皮影的画面早已悄无声息地定格。
王渝谦搁下笔,把那幅刺目的快雪时晴帖折好收入匣中,说:“渝诗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此时是因兵荒马乱,外人尤不可信,必须与我联手。待将来尘埃落定,他独自就能撑起王家时,他一定会亲手要我的命。”
多年来他都是此般面孔,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他不仅是为王家努力,也是在为自己努力。真到他会当凌绝顶的那天,我会如他所愿。”
午后,王渝谦坐在书房里翻看,若昕坐在一旁裁剪新衣的缎子。他抬目觑了她一眼,无语道:“这儿是裁缝间吗?”
“那我走了。”她收拾起满桌的针线绸缎。王渝谦语塞,睨着她说:“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能在这儿做些别的事?比如练练字,你的字实在太丑了。”
“我不喜欢练字,从小就讨厌写字读书。其实连裁衣刺绣也很讨厌,但是做这些好歹能省钱,也能挣钱。”
他讥讽道:“我们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吗,要你做针黹换钱。那要不要我去街上卖字为生?”
“可以,我待会儿就去给你打听地段。”
她从沙发边拿出一个盒子,搁在茶几上,说:“不过你要出去,总是要打扮得体。我昨天给你买了双新皮鞋。”
他微微抬起眼觑了一眼,语气稍显温和,低声道:“穿什么新鞋,既然要卖艺,蓬头赤足,岂不是更容易收获同情?”
她嗤笑道:“我先跟你说件好玩的事。昨天我在房间里算账,嘉明过来说他不喜欢现在的鞋子,想买双新的。我告诉他:路边好多乞讨的孩子连鞋都没得穿,脚也磨破了。结果他立马跑到房间里去把他的储蓄罐捧来递给我,说他也一定要帮忙。还把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了下来。你猜他说什么?”
她浅浅一笑,模仿道:“家里到处都铺了地毯,我就算不穿鞋子,脚也不会磨破的。你把我的鞋都送给那些弟弟妹妹吧,我有好多双鞋子,可以分很多很多人。我就问他分了以后呢,你一双鞋子都不用了?他就赖在我身上说,那你正好给我买那双新鞋子呗,我聪明吧?”
王渝谦压住笑意,轻咳了声:“他喜欢,你去给他买就是。我家还没穷到要委屈他朝思暮想一双鞋子。”
“打仗了。”她收敛起笑容,平静回答:“南京的大宅目前无法给你任何钱。你也停了职,没有收入,连送礼的人也没有了。家中有再多积蓄,我们都不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所以必须要节俭。”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买?”
“你时常要去应付日本人,每天要走多少路,至少不能让你累着。”她飞快地飞针舞线,即使是聊天也不耽误工夫:“而且嘉明正长身体,现在买新的,没过多久又穿不下,是真的浪费。”
他看见她新裁剪的那叠衣裳,猜到她必定没有用家中的积蓄,而是卖掉日夜赶制的衣物刺绣。
“那我也不用。”
“你也在长身体?”
他又瞪她一眼,知道自己就要忍不住发笑。他已没有了再练字的心思,搁下笔正要说话,或是试试新鞋,就见春云快步走来,停在门边。
“先生,日暮公馆打电话问您要不要去丧礼上致哀?”
“谁?”她身心俱是一颤,听到死亡一词,在战乱时期总是特别敏感。
“樱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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