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瞠目结舌,近乎绝望地叫了声:“书南。”
林书南看见景行,咧出近乎麻痹的欢喜,像具干裂的木偶,扯动诡异的惨笑:“景行,求求你救我,我不想死。如果我不答应给他们做翻译,他们会折磨死我的,他们会割我的舌头,求求你求求你。”
他狼狈不堪地跪坐在深夜的砖地上。他的乐观,随和与温润不复存在,在几具尸体前,憧憬顷刻间退潮,有关大河扁舟,木屋炊烟的梦想都被震碎,幻化成那片景行曾经在月下凝望一夜的荒原。
谢诚至推开挡在面前的景行,冷声道:“他认识你,也记住了我。要是放他回去,我们都要死。”
他不再有半点犹豫,拨动了扳机。
林书南没有任何遗言,子弹是从他的前额穿过的。景行望着他犹如梧桐树般歪倒的身体,发不出半个成形的音节,竭尽全力想喊出他的名字。
景行没有流泪,眼眶像火灼似的发疼。谢诚至拽他几次都不动弹,沉下脸朝他的颈后用力一击。目光顿时涣散,房屋,街道,路灯都融化成重叠的光影。那仍旧是他陌生的世界。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犹似宿醉刚醒,头晕目眩,使不出半点力气,刚一挣扎就又倒了下去。一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替他重新盖好褪下的被子。
他勉强睁开了眼,看清周围的环境,和坐在窗边的人。
她低声说:“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
“小安发现你倒在书店边上。他来找我,说你出事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仍然不停闪过那一刻已模糊的画面。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眼角下的湿痕。
若昕没有说话。她想他现在需要彻底的安静,沉沦在渊薮中,无非是希望阒然和黑暗做最大的盾牌,掩饰人最深的恐惧。
烈火会焚尽,暴雨会息止,没有不会破晓的暗夜,正如没有停驻不前的苦楚,帝王将相,蒲柳平民,都离不开宿命的牵扯和流淌,也许那是满天神佛对凡人的唯一馈赠。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书桌上的老旧台灯,反而“欲盖弥彰”,反衬得愈发昏暗。那光线令她很不舒服,她想他亦如是。因为他侧过身子面朝向自己的一侧,半边脸在光照下,另外半边沉浸在幽暗中,面色横亘于明灭之间,没有半分悲喜。
他木讷地问:“你应该也早就知道他的事吧?”
“在宴会上见过两次。”
在小安来找她之前,巡警队很快就发现刺杀一事,不出一小时,消息经由电话传遍了整座城市的各大府邸。
“他来找你说话?”景行感到很意外,但是脸色纹丝不变,只有双唇轻微开合。
若昕说:“他告诉我,他很羡慕你,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去尽力寻找无忧无虑的身影,从不强求命运的轮转。即使你再不开心,也不会让身边的人为你难受。”
景行在缄默之后,低喃道:“其实他才是我最羡慕的人,始终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努力。在北平时,我经常想,要是将来能像他一样去念大学就好了,可以不辜负别人对我的善待与期盼,也能在课余时间做零工挣钱,迟早也会有坚守的具象。”
他的声音逐渐熄灭。
她目光微颤,轻声道:“林书南那天还说,好在景行会过上我一直想要的日子,好在他依旧能无忧无虑。”
他的视线像是在幽暗中寻找什么,努力聚集成一点,却无功而返。他喑哑道“他做的是什么工作?”
“新政府的翻译。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两个即将要打架的人能暂时停下交流一会儿。”
“我明白,他不会做。他一定很想往回走,找到那座时钟,即使是跌入无限的循环,他也想拨动指针,但是他和那座时钟都生锈了,他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她看过那篇童话。若昕无语再应答,亦是疲惫到极点,低声说:“我把灯关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她正要起身,他竟然主动扯住自己的衣角。在她的记忆中,那是第一次。双眼似夜月幽湖,在暗光线中透出朦胧湿光。他低声央求:“别走,你你能再坐一会儿吗?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他从没有用过此般胆怯无助的语气和她说话。她起初甚至以为是产生了幻听。她都快忘了,他仅是个凡人。即使他永远陪在身畔,或是护在前方,永远都像不倒翁一样挡下所有的风暴雷雨,忍受自己的任性,不会倒下,愤怒或哭泣,保持从一而终的明朗笑意,但他同样有脆弱之处,也希望能有人陪伴在他的身侧,为他拭去风雨中湿透的面颊,额发下滴的雨水,为他驱散夜里的黑暗。他不是她的护卫,是与她一道飞往温暖净土的孤雁,只是因缘落在同一列雁阵,为她保驾护航。人世间没有哪一方要永远守护另一方,那并不是他的过错,而是她的疏忽。
她颔首答应,都已经在窗边独坐整整一夜,再多坐一会儿并不算什么。他闭上了眼睛,湿透的睫毛犹如雨后轻颤的枯叶。
若昕看见铺在被面的校服有几处扯破,却找不到针线。她下了楼,在附近也找不到布庄,只能先去街口买了袋炒栗子,敲响隔壁的门,换了一捆藏青色的针线。她缝好衣裳上的口子,叠好放在床边的椅子上。见他蹙眉沉睡,她拿出带来的沉香点燃,把余下的都放在桌上,没有再看他一眼,悄然掩门离去。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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