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过了十二点,他仍然没有入睡,合上怀表,再次转向窗外。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火车的呼啸声将夜晚的冷寂拉扯得愈发幽长。但是他并没有收回目光,从未如此专注地凝望过夜幕。时间长了,他才发现原来每一寸幽暗未必完全相同,亦有浓淡之分。耳畔震荡着火车和风雪混杂的聒噪,他却像是独坐在最安静的冰洞中,起初尚能感觉到冷,逐渐连温感,声音和视觉都一并麻木。车上没有毯子。
车厢中弥漫着浓烈的鸡鸭骚臭味。他坐的是一辆运载牲口的货车。王渝诗派来接应的人解释因为太紧迫,根本找不到一辆像样的交通工具,又说重要的是坐在上面掩人耳目最好不过。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时刻准备踏入车厢。
王嘉昊暂且躲在上海,会在次日清晨,由旧家仆带去香港。那里既是王家人的暂居地,也有不输给上海的教育环境。这也是他本人的决定。他向来就很有主见,从不用王渝谦操心。
接应的人不断催促:“大爷快走吧,再拖下去日本人就要查来了。到时候别说是畜生车,就是运尸车也没有一辆。只要您一走,大少爷就安全了。明天一早装扮一下,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不久前的画面,他却感到十分遥远,远远却望,顿觉无力。车很老旧,窗户即使关紧了,也有许多丝缝隙,足以让风雪涌入。
春云坐在他的身边,躺了一会儿也很快冻醒,看见身上披着的大衣,折好还给他。
“我不用,你盖吧。”
她把大衣往他身上一掩:“我也不冷。”
她又说:“等天亮了,若是在哪处可以停下,我再下去买几条毛毯。”
“他们会停车让我们下去吗?”王渝谦忽然说:“把我箱子里的那件新毛衣拿出来吧。”
“怎么了?”车上没有灯,她摸黑碰到箱子,凭触觉寻找。
他简单地说:“我冷。”
他的皮箱中并没有什么:几样重要文件,印章和钱财,衣物匆忙带了几件。在箱子的角落,有一方坚硬的木匣。唯独它里面藏有何物,连春云都不知情。
他套上毛衣,将大衣堵住窗户,然后再用手臂压住,如此没有风雪直接摧面,也略好一点。车厢里拥堵着幽冷和寂静,不知不觉,他的思绪随风一并吹到远方,去无踪影。
那是一个柳暗花明的古城,在迁都之前,秦淮河上的烟雨,笼罩住鳞次栉比的楼台,白墙上晃动着波光。
两个少年打破静谧,从窄巷中冲出,吓跑在檐下躲雨的几只猫。书包尚未扣好,随步伐上下晃动,露出的书角已然沾湿。
他站在桥边喊道:“快点,来不及了。”
另一个更小的少年拼命跟上来,按住膝盖,气喘吁吁地说:“哥,真的没事吗?要是妈知道了,会打人的。”
他跑下去抓住小少年的手臂,笑道:“那你快点呀,我们赶在下课之前,再跑回去不就行了吗?”
周五下午是自修课,老师都坐在办公室躲懒,并不会管教室的事。于是两人翘了课,在中午碰面,决定趁最后的机会一睹江湖艺人的表演。比起杂技,其实小少年更就想吃期盼已久的蟹黄汤包。但大家族规矩大,怕外面的吃食不干净,绝不允许小主人在外面吃东西。
王渝谦答应会满足他的心愿。然而那时并不是蟹黄上市的季节,他立在店铺前垂头丧气。
“别拖拉了,我们快去吧,一会就抢不到前面的位置了。”王渝谦牵他的手,回顾一看,他仍然一脸失落,于是说:“不就是现在没有吗?等以后有了,我再带你来。”
“出来一次很难的。”他委屈地说:“而且我鞋子都进水了,很难受。”
王渝谦无奈地把书包翻转到胸前,蹲下后把他背起,飞快往前跑去,承诺道:“等入秋了,我会偷跑出来给你买的。到时候要是挨骂,也是骂我一个人。”
“你出的来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念中学了,出来的机会就多了。”
“真羡慕你,我总是出不去。”
他终于笑了,俯在王渝谦的肩头欢声道:“马儿快跑。”
几步后他又喃喃道:“大哥,你对我真好。不管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做到。每次我很累了,也只有你会背我。”
“好啦,安分点。都上小学了还好意思说,全家也就你敢骑在我身上。”王渝谦飞奔而去,但因背了人。仍旧没来得及赶上开场,根本挤不到前排。王渝诗个子矮,压根看不见。王渝谦索性就让他坐在肩上,自己则抱住支撑马戏帐篷的栏杆。
谁知节目未到最后,王渝诗竟然就在他的背上睡了过去。王渝谦早已没有了力气,虽然能背起他,也跑不动了。一步一挪回到学校,早就错过了下课的时间。
那天有个宴席,姜敏是亲自来接他们的,轿车就在学校门口等着。
回到家,她命下人带王渝诗去换衣裳,然后带他走去书房。
自父亲两年过世后,书房就再也没人进过。姜敏独自保留了钥匙,也不从让人进屋打扫。窗户上封了几片厚窗帘,将房间罩成暗室。屋内散发出腐朽和灰尘的刺鼻气味,
王渝谦跟在母亲身后,一进屋就呛得喉咙疼。他尚未能睁开眼睛,就挨了重重的一耳光。姜敏纵然生气,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书房的正东边墙上是父亲的一幅遗像,而正下方是一座木台,台面用玻璃罩住。父亲生前,他经常能进书房学习。父亲把毕生的勋章展示给他看。十数枚鎏金镀银的荣耀象征,曾令他无比艳羡。
“我不强求你青出于蓝,但至少不能比我逊色。看看你到我这把年纪,能拿下多少荣耀。”
姜敏让他跪在父亲的荣耀前,“跪到我回来为止。你想清楚你要挑起的大梁有多重,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的鞋子也湿了,寒潮气直往上涌。他自小体虚畏寒,跪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过了半小时就受不住,起初仍双手撑地,咬牙硬扛,但随后仍是抵不过眼前一暗。
王渝谦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于昏沉中入睡,又落进梦魇。
春云问:“你做噩梦了?”
“没有。”他静下心神,说:“我是在想,河村为什么没有直接对我们动手?虽说是在租界里,但是就算不能明目张胆,也可以派几个人暗杀。可从离开上海到现在,居然一点阻碍都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也不清楚。您是想到什么了吗?”
他缄默片刻,沉声回答:“没有。”
天已经亮了,大衣也被冰雪浸湿,他正靠在湿透的衣衫上。
春云去询问接应到哪站可以下车,她要去买衣服和食物。
接应一晚上都躲在暗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此刻才走上来赔笑道:“姑娘不必费心,大爷的饮食早就备好了。至于下车,明天傍晚就能到重庆了,在那之前为护好大爷的安全,还是坐在车上为好。”
王渝谦说:“没有毛毯,你是预备冻死我?”
他把湿衣砸在那人的面前,说:“若是如此,那不劳你们费心,我开窗户跳下去,就能遂你们的愿。”
“我也是为您着想。谁知道哪里又藏着隐患。若是实在冷得受不住,就多喝点热水吧,左右再忍一天就到了。”
他含笑敷衍,真的去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王渝谦,见春云并不归座,就在她的肩上推了一把,涎皮赖脸地说:“大姐,您坐好,仔细车厢颠簸,您跌一跤,磕伤可不好。”
王渝谦举着杯子僵对着他,突然将一杯滚水全都泼在他的脸上。
仆从在惨叫声的回音颤抖中怒目看他,几欲脱口辱骂。他淡漠地说:“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在我到之前,想办法弄死我,他就会让你活不成或是在我到之后,我想办法让你死。”
那人被他的眼神镇住,咬牙转身去取了毛毯和新大衣,赔礼道:“大爷,是我该死,让您受了罪,请您绕过我。这身衣服是小人的,大爷若不嫌弃,就请换上吧。”
王渝谦伸手一拽,把大衣扯过来穿上,不情愿施舍一个正常的眼神。他拭去了脸上残存的水珠,俯首道:“小人下车去买些吃食,不劳姑娘动手。”
仆从迅速离去,王渝谦扣好纽扣,把那件大衣彻底当做塞窗户缝的填料,撞上春云的目光,哂笑道:“怎么,我不能穿这件衣裳吗?”
“我是看不懂您是真的动怒,还是真的从容。”
他的笑意中凝聚了她许久未见的温和,“难道我已配不上称作不怒就能将人吓跑的阎罗面吗?”
她无言以对。
“还是你不相信,其实都是真的。”他靠在车椅上,表情就像个搭火车的寻常人,只是坐着睡久了双腿已发麻,但他的坐姿依然很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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