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出行并未搭电车或坐黄包车。景行问老板借来一辆脚踏车,跨上座位,转身问驻足不动的她:“你不敢坐我骑的车吗?”
她立刻侧身坐上后座,抓住他的衣角。冷风从他的脊背两侧吹出,拂乱她的鬓发。她看着全然陌生的街道,没有一处是似曾相识的。因为她在年幼时极少出门,唯一有印象的两次都与他有关。她不自觉在心底嘲笑起所谓的新城人身份,从未在家园的任何一寸土地留下过称得上深刻的痕迹。
很快楼房逐渐稀少,渐渐地瓦舍变为茅屋。已经骑行将近一个多小时,她问:“还有多久才到?”
“你累了吗?”景行捏紧把手,加快前行的速度,在她回答前,喘着气说:“拜托,我更累啊。”
若昕没忍住,低首轻嗤一声,说:“那你就停下先歇一会儿吧。”
“不了,反正也没多远了。”
“为什么不坐电车呢?”
“没有直接到终点的路线,电车也只能坐不到一半的路程,而且你难得出来,我想让你多看看外面的人间烟火。”
他轻松的语调宛如回到幼时,小花匠用紫藤花条编制的绳子,带着象牙塔中的公主逃出烟锁重楼。在她沉默时,他忽然站起来用力地蹬了两下,自行车往两侧剧烈晃动,虽然很快就恢复平稳,但仍然让她心跳紊乱。顷刻间她发现自己遗忘掉许多的忧虑。
他侧过脸哂笑道:“刺激吗?我在学校里看别人这样做,也一直想试试看。坐在后座的女生,都笑得很畅快。”
她抬目凝视他扬起的唇角与逐渐空旷的前方,点点头说:“嗯。”
他停下车,若昕问:“怎么了?又有什么新的惊险?”
“到了。”
“哦。”
一座蓼莪掩门的木屋呈现在眼前,没有半点明媚花色,一望无际都是最荒芜的青黄色,随风匍匐颤抖,如同拾荒妇人的破碎裙摆。中间的茅草已被拔去,开辟出一条通向木屋的小径。景行却没有进屋的意思,而且走向荒原,说:“跟我来。”
他面对着北风呼啸的原野,平静地说:“这就是埋葬你母亲的地方。”
她凝伫于原地,目光颤抖,望着草木枯槁的土地。
他对着荒原高声喊道:“太太,我把她带回来了。”
他的音色在群山之间回响。于回声之中,他对若昕说:“我用你放在书里的那笔钱,买了许多桔梗花种,撒在这片土地上。桔梗的生长力很强,即使在荒野,只要春风能到,就能盛开,甚至会形成一片花海,而且那是她最喜欢的紫色。”
他陪着她在那儿站了许久。她也只是看着沉重的土壤,始终一言不发,最后转身离去,低声说:“景行,我们走吧。”
“走了吗?”
“嗯。”她的声音很低沉,态度也很明确。
走到木屋前破败的篱笆边,景行才看见她眼角挂住的一滴泪。他并没有说安慰的话,或是默默拿出手帕给她拭去泪痕,说:“走吧,我带你回家。”
她再抬眸时,眼角已全然干涸,虽然她很相信景行的话,但还是不由自主,诧异地重复那一个字:“家?”
景行把车放进屋中,与她步行先走一段距离。走到大马路边,他找了一家还开张的面馆,点了两碗面。吃完东西,景行招来一辆三轮黄包车,先扶她上车,然后正准备告诉车夫目的地,再去找下一辆时,她朝他伸出手,眼波之中没有期待或是愿意,而是一种很自然的神情。
须臾的缄默后,景行把手递给她,一同乘上那辆车。
他们到谢家大宅时,虽然才刚过五点,但冬天日短,天色正逐渐步入黄昏。谢家虽称不上钟鸣鼎食,但也是富商大户,所以宅院并不小,足有几百余间屋子,除此外庭院花园楼台也都一应俱全。但近年来,深宅大院早已不再流行,即使是富商贵族,也更愿意买时髦的欧式别墅。谢家如今已被围墙分成四五户院落,其中两座已有人买去。令景行庆幸的是,那片拥有内湖的后宅因为湖泊占地太大,价钱也更高,何况又是旧屋子,至今无人愿意买地重建新宅,宁可去地段更好的地方买造好的别墅。
黄包车停在大门边的路口。景行付了钱,正要扶她下车,她却自己跳了下来,走到门边。原先的大门和两边的围墙早就被夷为平地,重新立起雕花铁栏杆,透过梧桐树与夹竹桃编织的绿墙,隐隐能看见里面的欧式别墅。
她停驻在铁栏杆外,望着那片精致的屋舍。白墙红瓦落地窗,在上海随处可见。她的家园也早就为时代所同化,无论是谁的那点记忆在世界面前都不值一提。景行走上前说:“走吧,不是这儿。”
他试图隐瞒她,但是她却指着一处角落笑道:“你看,那道连廊还在。”
景行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在山茶花丛间确实看见一段如同白玉的回廊。廊上空无一人,廊外茶花依旧。
“那个人种的茶花没有你的好看。”她浅笑道:“在哪儿?我跟你走。”
她跟着景行绕了一大圈,走到一堵布满斑驳的白墙之外。若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景行对她一笑,走进灌木丛,拿出一把早就放好的梯子。
若昕问:“你从哪儿扛来的?”
“我家。从我家扛到你家,我就带了一把梯子。”
他很聪明地开起一句玩笑,把梯子搭在一道因破损严重而稍矮的墙边,三两步就爬上去坐在墙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上来吧。”
她没有犹豫,也很快就爬了上去。景行已从墙头跃下。若昕俯身一看,才明白他并不是直接跳下去。墙的那一边早就用废弃的桌椅搭好“台阶”。
眼前的景象骤然明朗,对她来说终于不再陌生,而且亲切地过于不真实。那一畔芦苇在早春时节依旧枯黄,但幸好并没有长得东倒西歪,了无生气。最令她瞠目的是芦苇丛中的几点斑白。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慢慢走近,看着它们确实在来回移动,并不是浮在死水上的物件。当她听见一声清晰的高鸣,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应和,犹如一群君子采青踏歌。
她走到湖畔。那群白鹅见有人靠近,扬起翅膀拍打水面,曲项向天歌亦越发清亮。无论是惧怕或是示威,亦或是诗人所理解的欢愉,景行都很感激它们的配合。待他侧身看她时,她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望着前方。
景行慢慢蹲下,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时,她终于失声恸哭,将潮湿的脸颊埋入景行的心口。景行抚摸她的长发,拥抱着她的绝望与心底声嘶力竭的挽留。
“他们远去的背影并没有被时光剪断,他们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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